六日后雷声大作。

苏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来竹海湖亭，大雨后，坚挺如剑竹也是乖乖落下叶子，如浮游般划拉在水面上，劲风袭人，卷着裤脚习习作响。

雨势渐弱，伞面上力度小了不少，兴许是看得雨落无趣，应景从苏年袖中射出一道剑气，极具胆魄地直击在竹屋木门上，而还未发出声响就被白衣卷起的轨迹击散，反倒被回敬接连三波的粗壮水柱。

苏年不知练风道奇侠的壮阔声势，只是幼小就曾翻阅一些受士大夫唾弃的异志，其上常有被渲染过的历代侠客决战的大场面，孩子总是向往这些，故而记忆清楚。

也是，自从上山来就没见过大本事的剑客露两手，装在葫芦里卖药的糟老头也没施展过书上说的，动不动一剑东来西去的仙家本领。

初窥剑意，难免心高气傲，山下杀完数十甲早就将凡胎视为无物，倒是怀了心思想看看绝顶高手一战，再不济至少要看清那日两剑便败他的女子招式，入了剑道，已然不同，不再是门外汉凑热闹看把戏，偷摸学两下也是好的。

油纸伞洒雨依旧，面前三道顷刻而至的水柱显然看来是主人不悦的待客之道，苏年笑了笑领下这份无情，任凭看似力达实则轻柔的水柱落在身上，衣衫浸透。被白衣师姐尤其不爽的，是被看做矫情的男儿撑伞，因此倒是留个倔强心眼，让伞面炸开，骨节碎散一地。

竹屋外，燕来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被她打伤还不知教训的小子，没有寒暄，反倒冒雨踏出十数丈，背负的青莺剑从不入鞘，裸露笔挺的靠在秀发之外。

没了纸伞抵御的苏年安静站在雷雨中，静候着燕来西发话，同时看向脚下受水柱拍打故而更为湿滑的土地，想起这师姐早就是一览众山小的通化境界，因此想来那日托大倒不算太过丢脸，好歹留下些世上那一小撮高人的胸襟，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依旧裹着几层白纱衣的燕来西身影如娇竹，即便站着也没啥姿态横生，反倒拿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侠气度，神色那叫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何况还背负一把男儿常佩的硕大长剑，怪不得这地方连个落脚的鸟儿都不敢靠近，兴许也是明白此地不宜久留。

燕来西见到这小子又来叨扰，还敢驭气无礼袭门，本来仅剩的一丁点下手太重的愧疚到此烟消云散，性子清冷如此的她若不是顾忌按理来说的师姐师弟情分，换做他人，早早便提剑狠狠戳上几十个窟窿才算解气。

此时劈头盖脸问道：“是那老头给你的勇气来和我掰命？”

经过李知衡教导的脸皮要厚，不动如山，早就想好没脾气的苏年摇了摇头，反倒一脚踩在地上，滑落到那日差点没命的木筏上，一屁股毫不羞愧地直接坐下，看着素手已然抚上背后青莺的师姐，瞪大眼睛，强自镇定间咽着口水，慌乱翻手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籍，乖乖低头双手高捧起来，干笑道：“莫怪师弟唐突，这不，乾元朝梦驼老先生的南海见闻序亲笔奉上。”

燕来西倒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定是那为老不尊的师父偷偷告诉这小子她平日里除了练剑，就喜好收藏名家书法丹青，这才不知从哪里捣鼓了她尤其看重的一位名家手迹。而后掌心用力一吸，那手迹便落入手中，细细翻看，真迹无遗，而后倒是毫不客气地收入怀中，站在竹屋前栈桥上遥望苏年，平静道：“既然学剑，那便拔剑吧。”

听到这师姐要成了自己的小师父，还要传授上乘剑道，幸福来得太突然，苏年倒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等他反应过来，燕来西冷哼一声，眨眼间不知何时刺出青莺剑的师姐又是还原了六日前他惨败一境，眉心有剑尖。

燕来西嗤笑一声，剑尖再弯以剑柄抵住下意识才想要拔剑的苏年手掌，原本在他腰间颤鸣不止的清平乐顿时泄了气势，一番气机角斗，苏年如何能胜过这在南林竹屋里不闻窗外事，只是一心练绝剑道的剑首师姐，只能完败。

占据声势气力的白衣冷笑道：“心如浊水，混荡不堪，若是对敌，该当如何？！”

燕来西收剑急退，顺便借势赏了不争气的师弟胸口一脚，这些日子靠着丹房不断送来的灵丹妙药，伤势才算初愈的苏年顿时感到气血翻涌，噗嗤一声吐出一口浓稠黑血，原本意料伤势再发的苏年却是感觉到五脏六腑轻快起来，这才幡然醒悟是眼前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姐帮他化出了内脏淤血，刚想抬手道谢，却又见剑风袭来，只得抬起剑鞘勉强挡过。

在湖水中脚尖轻点，身姿如燕的师姐缓缓开口道：“今日我出两剑，依旧是那日两剑，我尽力放慢招式施展，只有一次，你且好生招架。”

仍脱两衣，还是剑莲和阴阳。

话音一落，燕来西手指一压，说道先让你见识一番为何脱衣气势更甚，青莺下坠，白袍落，悬空而立，再出三根手指，复尔握住剑柄，在空中旋出明亮剑影，扭结成瓣，终成莲花，莲花现，剑尖接中心花蕊处，顷刻眼前。苏年绕过这聚势一剑，清平乐锵地一声出鞘，光华万丈，千点成线，快若奔雷，是为拔剑术，剑出刺向那芊腰身影。

剑成，落于燕来西身前，并无预料中的一剑将对手横劈开来，原本真实的燕来西飘然消失，剑落的这一处反倒变成了之前脱下的那一袭白袍，斩在飘摇白袍上，眨眼空落落。背后原本白袍的位置现在变成燕来西落身之处，苏年瞬间转身，却已然看到燕来西再褪肩上白纱，依旧百剑叠加，阴阳结成，汇聚成一剑而来。

苏年此刻看着杀至的阴阳百剑，却是闭上双眼，想起那日黑色巨碑前，观望堕星湖心潮千秋日月斗牛升起的景象，缓慢抬手，微微递出一剑，清平乐剑身上瞬间炸开两道罡气，恍若太阳东升西落般的聚势而来，径直迎上眼前剑气，那看似缓慢却不断累积的剑意扭曲射出，没有惊人的速度，没有惊人的力量波动，甚至那种颤颤巍巍的飞行，让人怀疑它是否能够击中目标，但就是苏年递出的这一剑，剑意过处，所有的攻势，亦或是此刻微微落下的细雨，都是悄然为它避让开来了一条直通阴阳盘的道路。

没有武侠书中的翻盘景象，这般夺人眼球的剑势在破去约莫三十剑左右便依旧抵不过剩余剑气，烟消云散。

剩余数十剑或光亮或黑暗扑面而来，铿地一声击在清平乐剑身上，余力未尽，苏年退出百丈，剑身脱手，再败。

嘴角微微溢血的苏年趴在地上，袖口与鞋子都算是报废，看着因他先前悟出那一剑故而眼神中略带讶异的师姐，翻过身笑了笑，极其没有公子哥风度地掀起残破的衣角擦了擦嘴，和着粘稠泥土对着天咧嘴喊道：“这一剑还算好看，入你法眼？”

燕来西望着这个倒地不起还如此嚣张的小子，摇了摇头，连带着面纱都是一晃，评价道：“有势有意，可谓大高深，但后劲无修为支撑，结果还是败北，徒增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