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洪握住了郭鹏的手,荀彧也握住了郭鹏的手。
“你消灭军阀,毁灭士族,斩杀贪官污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人人恐惧你,却也恨着你,你活着他们不敢言语,你死了,他们必然全力诋毁你、污蔑你,让你身败名裂,这又是何苦呢?”
“你本可以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享尽世间一切荣华富贵,开心至死,又何必要如此劳苦?不曾一日安歇?”
“你本可以与群臣同乐,日日笙歌艳舞,醉生梦死,肆意妄为,自有人为你掩饰,你又何必要与群臣决裂,留下暴君之名?”
“能写史书的终究不是你自己,也不是受你恩惠的那些农人,而是史官,史官也是官,你与官作对,官写的史书又怎会说你的好话?”
臧洪与荀彧望着郭鹏,异口同声
“和光同尘,留个美名,不好吗?”
这问题非常的尖锐,直指人心深处,就像是把人剥掉所有的防备放在聚光灯下,把自己的一切都正大光明的暴露出来接受万众审视一般。
可是郭鹏并没有任何的退缩和迷茫。
他们越问,郭鹏心中的那个答案越是明确。
或者说那个答案从来就没有被改变过,始终如一。
他摒弃了所有的哀伤,松开了荀彧和臧洪的手,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好。”
他后退几步,看着臧洪和荀彧。
“我曾以为三国是浪漫的,是美好的,是风云激荡壮志凌云的,初来这里,我曾怀着无限的梦想,想要和引领时代的英豪们同台共舞,一起留下传于后世的美名,揽尽江山美色。”
“可我最终发现,这个舞台不属于所有人,舞台只属于权贵、士族和豪强,浪漫属于他们,留给普罗大众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一年到头也没有吃饱过几次的肚子。”
“因为他们的苦难,才有三国群雄的浪漫,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浪漫真的是浪漫吗?建立在千万尸体之上的浪漫真的值得称颂吗?我想应该不是的,那种浪漫不应该得到称颂,苦难才是值得铭记的。”
“没有谁天生就应该享尽荣华富贵,也没有谁天生就应该受尽天下苦楚,若是有,一定是这世道出了问题,既然出了问题,就要改,没有人去改,那就我来。”
“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做,所有跟随我的人,只是想获得利益罢了,但是那又如何呢?他们正在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正在改变这个世界。”
“我也知道,我死之后,这世界终究会变成原来的样子,魏国的覆灭也在所难免,但是那又如何呢?我来过,我改变过,我让很多本来只能沉沦在暗中的人看到了光。”
“这种光,只要点亮一次,就会永远留在人心中,看过的人会念念不忘,并且将之传于后世,哪怕这光随后被遮盖住了,终究也不会改变它存在的事实。”
“我点亮了这种光,让所有人看到这种光,所以就算眼睛里的光灭了,心里的光却不会灭,它就像一颗种子,永远留在人心里,等待时机破土发芽,然后茁壮成长。”
“我的魏国终将覆亡,我所建立起来的一切终将崩塌,可是子源,文若,种子留下来了,那颗种子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去实现我未能实现的梦想。”
“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或许我早就被遗忘了,但那颗种子一定会再次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一定!一定!”
说着,郭鹏的脸上浮现出了臧洪和荀彧都曾见过的非常熟悉的那种胜券在握的笑容,就和他打败黄巾、打败董卓、打败袁绍袁术时一模一样。
“所以,怎么能说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呢?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
臧洪看了看荀彧,荀彧也看了看臧洪。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既然如此,明公,彧便衷心期待那颗种子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的那一日吧。”
荀彧微笑着躬身行礼。
“子凤,我也期待着那一日早些到来。”
臧洪拍了拍郭鹏的肩膀,眼里满是笑意。
说完,两人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身形渐渐变得有些迷糊了。
“这就要走了吗?不多陪我说说话吗?”
郭鹏忽然有些舍不得他们,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们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们的手了。
臧洪大笑。
“来生吧,子凤,来生若有机会咱们再相见吧,但愿到那时咱们已经不会再有争执了,这人世间也真的如同你所希望的那样,光芒普照。”
荀彧再拜。
“明公,来生若有机会,彧愿再与明公坐而论道,抵足而眠,共论太平盛世。”
言毕,两人面朝郭鹏缓缓后退,步履之间,两人身形缓缓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于天地之间,不知去处。
“子源!文若!”
郭鹏快步上前,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一阵风吹过,山顶上除了三座碑之外,就只剩下郭鹏一人。
郭鹏忽然心头一跳,继而茫然四顾,什么也没有看到。
方才的一切好像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可是又好像是真实存在的。
人是没了,可是他们的话还留在耳朵里,进到了心里,被他牢牢记住。
方才,老伙计们老对手们,还有臧洪和荀彧,他们真的回来找我了吗?
郭鹏苦思良久,没有得出答案。
可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半分疑惑都没有。
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探讨的问题似的。
深吸了一口山顶的空气,撑着虚弱而衰老的身体,郭鹏缓缓走到了山道口,看着迎上来的内侍们。
“走吧,该走了,时候到了。”
内侍们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太上皇所说的时候到了是什么意思。
禁军士兵们照常接力把郭鹏送下了首阳山,又护着他一路回到了洛阳皇宫里。
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郭鹏还是和原先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守在曹兰和其他家人们身边,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郭瑾还是那么忙碌,郭承志也还是那么忙碌,好长时间也没见他们来一次泰山殿。
倒是重孙小虎日日前来,郭鹏也乐的含饴弄孙,顺便帮着承志那孩子考教一下小虎的功课。
小虎还小,但是功课已经挺沉重,在家里,诸葛氏对他管教极严,让小虎觉得压力很大,所以特别想要来到郭鹏这里,因为太爷爷不会那么严厉的对待他。
于是小虎每一次来泰山殿,都要向郭鹏狠狠的吐槽自己的母亲。
这一次也一样。
兴元二十年五月初三的午后,天气稍微有些热,但是并不闷,偶尔有股微风吹来,倒也觉得挺凉爽。
小虎又找着机会溜到泰山殿来找郭鹏吐槽自己的母亲了。
郭鹏就特别开心。
“哈哈哈哈,你母亲也是为你好,让你认真读书,以后好继承皇位。”
小虎很不高兴。
“我不要继承皇位,我只想和曾父一起玩曾父,今晚我还想睡在这里。”
“该不会是因为你母亲今晚要抽查你的天文学功课,你没有背熟,所以才想着躲在曾父这里吧?”
靠在躺椅上的郭鹏笑眯眯的对着小虎挤眉弄眼。
“没有,小虎是因为真的喜欢和曾父曾母睡在一起。”
小虎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甜甜的,特别像他的母亲。
“真的?”
“真的!”
小虎满脸真诚,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嗯那好吧,曾父就相信你一次。”
“曾父最好了!”
小虎爬上躺椅抱住了郭鹏,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
“哎呦哎哟,好了好了,下来吧下来吧。”
郭鹏受不了小虎的亲热,赶快让小虎下来,叫小虎自己去玩了。
小虎欢笑着在后花园里跑来跑去,满满的活力。
他可以相对正常的,在和平的环境下长大。
真好啊。
郭鹏笑呵呵的看着小虎灵动的身影,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困倦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
累了,那就小睡一会儿吧。
于是郭鹏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了身体,靠在躺椅上沉沉睡去。
小虎玩了一阵,看到郭鹏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不动了,知道郭鹏是睡着了。
他便静悄悄的走上前,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了郭鹏的身上,自己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后花园,还让花园里的内侍们不要出声,不要吵到了郭鹏睡觉。
小虎自己回到了宫殿里,见着正在做针线活儿的曾母曹兰。
“小虎回来了?你曾父呢?”
“曾父在花园里午睡呢,小虎不想打扰曾父午睡。”
小虎跑到了曹兰身边亲昵的蹭着曹兰。
“呵呵呵,你这孩子。”
曹兰伸手点了点小虎脸上漂亮的酒窝,便让身边侍女带着小虎去小食堂里吃些好吃的点心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小虎都吃完点心去书房做功课了,可郭鹏还没有回来。
曹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觉得应该去看看,便和几个侍女、内侍往后花园去。
两个内侍守在后花园门口,曹兰径直走进去,在小亭子旁边的花坛旁看到了正靠在躺椅上睡觉的郭鹏,身上还盖着小虎的外衣。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着呢?鹏郎,该起来了。”
曹兰走过去喊了几声,见郭鹏没反应,便又笑着伸手挠了挠郭鹏的脸。
以往她都是这样把日渐嗜睡的郭鹏叫起来的。
郭鹏怕痒,经不起挠。
可这一回,她挠了好久也没有把郭鹏挠醒。
曹兰觉得有点不对劲,再细细看着郭鹏的脸,瞳孔骤然一缩,心里咯噔一下,便伸出颤抖的手指放在了郭鹏的鼻端。
兴元二十年五月初三,太上皇郭鹏逝世于洛阳泰山殿,享年七十岁。
他去世时,无病无灾,仿佛真的只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似的。
也因此,没有谁能把他救活。
大医馆和太医院的医生们跌跌撞撞跑到泰山殿的时候,为时已晚。
郭瑾骤然听闻此事,心神剧震,正在奋笔疾书的他手一抖,毛笔跌落在奏本上,笔端饱满的墨汁啪的一下碎在纸面上,浓黑的色泽快速蔓延,浸染了大半个奏本。
郭承志正在洛阳城外的农庄内公干,调查农具推广事宜,忽然接到快马来报,言及郭鹏去世之事,大惊失色,而后夺下信使的马,不顾一切的纵马狂奔入洛阳城。
大医馆和太医院集体出动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洛阳朝廷,官吏们纷纷感到惊恐不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量谣言四下传播,惹得人心惶惶,不久,连民间都开始传播各种谣言。
这种慌乱一直持续到五月初四上午。
辰时四刻,洛阳城内用来报时的九座大钟齐齐敲响,悠长而深远的钟声由远及近,传遍整个洛阳城。
传令官差着白衣四散而出,向全洛阳城宣告。
太上皇郭鹏去世了。
皇帝郭瑾垂泪不止,悲伤不能自制,饭食不能进。
稍有和缓,郭瑾便决定将此事昭告天下,而后率领群臣商议太上皇身后庙号、谥号。
以老臣郭嘉为首的诸臣皆以为太上皇起于行伍,扫清群雄,平定天下,建立魏国,开创盛世,自古功之高,未有出其右者。
因此,当以太祖为庙号,谥为高,为太祖高皇帝。
皇帝郭瑾以为可,便以此为结果,公示天下,以大行皇帝郭鹏为魏太祖高皇帝,盖棺定论。
接着,郭瑾宣布全国进入国丧期,同时公布太上皇亲笔遗诏。
太上皇在遗诏中交代了自己的后事。
国丧可以办,但为时不宜太长,以免打扰民间正常生活生产,宫中、民间应以七日为宜,七日之后,一切照旧,无需拘束。
国丧期间,除不能饮酒作乐之外,其余生产生活公干事宜都可以正常举办,没有必要折腾一些形式化的东西强制人们遵循,那毫无益处。
自己去世以后,不设灵堂,地方臣属、将军无须入朝奔丧,只需家人哀悼之后,灵柩即刻启程,北上狼居胥山皇陵,永镇北疆。
首阳山下设衣冠冢,后世子孙如欲祭拜,无须往狼居胥山而去,只需在衣冠冢祭拜即可。
皇帝、皇太子需谨记勤政、爱民之遗言,终生自省,断不能骄傲自满、好大喜功,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最后,为全国农户减去三个月的农税,作为太上皇赠予他们的最后一份礼物,以此向天下人告别。
太上皇遗诏公布之后,人们最开始并未感到悲伤,而是感到茫然。
就像是以为一直会持续到永久的某件事物忽然间消失不见了一样,他们满是茫然。
等太上皇灵柩出宫、绕洛阳城一周并且最终在大军的护卫下北上狼居胥山皇陵之后,人们才忽然意识到,太上皇真的没了。
那个已经退位二十年,却一直都在用其他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的太上皇真的去世了。
蜀道是太上皇修的,大运河是太上皇修的,太学州学郡学县学也是太上皇建起来的。
他们能识字是因为太上皇数十年如一日的推进扫盲行动。
他们能改变命运读书做官是因为太上皇建立了科举制度。
他们能基本上维持温饱是因为太上皇给了他们平安的生活,敲碎了在他们脑袋上吸二遍血的地主豪强,还给他们不断地减免赋税。
他们可以熬过寒冬是因为太上皇给了他们廉价的煤炭,让他们有燃料可以生火取暖,而不必总是出门樵采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太上皇为他们做的事情,细细数来,仿佛怎么数也数不完似的。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太上皇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钱币上的半身像说是太上皇,但是到底也没有真的见过太上皇是不是这个模样。
太上皇在他们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知道那就是太上皇。
硬是要说悲伤,似乎也不尽然。
但是人们隐隐约约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太上皇应该继续活着,不应该去的那么早,哪怕他已经七十岁了。
可是乡野间能活到七十岁的老者越来越多了,八十岁九十岁的都听过见过,凭什么太上皇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这个疑惑存在于大部分人的心中,永远也无法得到解答。
当然,也是有些极端表现的。
比如在乡野之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忽然间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叫身边的家人不知所措。
又比如在偏远地区,也有些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欣喜若狂,疯疯癫癫,披头散发跑来跑去,嘴里嚷嚷着“终于死了终于死了”之类的。
可无论如何,从此以后,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世界,将再也没有郭鹏这个人。
他的躯壳永远留在狼居胥山皇陵,为天下子民镇守北疆,永不后退。
而他的魂灵呢?
不知道。
或许已经飘散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