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着嘴低垂着脸一阵,周唯伸手去摸阳台边缘处那些白色的灰,过了好一会他再开腔,声音里分明多了一缕阴郁愁绪:“我梦见我爸了。两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梦见他。”
像是被什么梗在心口堵得慌,尽管我翻来覆去地为难着自己的脑细胞,可它们却如同暂时被混沌所覆盖着创造不出稍微恰当一些的安慰话,我最终只能把自己静默成一截雕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重重的吸气呼气,这一刻他对这种无关痛痒小动作的热衷超乎我的想象,周唯弹着手上沾上的零星白灰,他的声调里多了层层雾霭:“我梦见他坐在他去世前坐着的那张沙发上,他一脸平静看着我,我与他说话,我不断与他说话,他只是微笑着不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吃下那么多安眠药,我质问他作出这样的抉择时有没有想过我,我很大声很愤怒质问他,他还是没回答我,他笑着笑着,就不见了。他就不见了。”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上次周唯说起他爸去世的事,他当时只是语焉不详的说他去世了三个小时才被家人发现,我当时还以为是急症的缘故,不想却是周唯爸自行选择结束了生命。
即使无数次在网络上看到过关于自杀之类的新闻,可我一向觉得这事离我的生活遥不可及,于是此刻的触手可碰,让我的心里一阵阵阴寒。
再看着周唯,我竟像是忽然长了一双能穿梭过去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两年前的他面对着至亲的决绝远走时匍匐的一路悲恸与孤独。这一次我并非是因着同病相怜作祟,我只是纯粹的那么想抱抱他,我把手举出去,一把将他重重揽住。
娴熟而自然地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周唯把大半的力道压着我,他的声音也因为凑近我耳朵而变得更清晰:“刘多安,其实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如果当初我不是顾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接不上来,周唯停顿了十来秒才继续说:“如果当初我不是只顾着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我能多留心我爸,我哪怕对他多一些的关心,我或者就可以发现他其实患上了抑郁症,我就可以发现他一直没吃心理医生给他开的抗抑郁药,又或者我发现了他的病,我一直顾着他逗他开心,开导他引导他,或者他根本就走不到那一步。作为他的儿子,我被他悉心护着二十多年,他在世的日子里我从来不需要知道人心险恶也不用知道这个社会有着太多丑陋横行,他把大半辈子的心血倾注在我的身上,他把他大半的人生都用来给我遮风挡雨啊,可我什么都没有回报他,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回报他。就连…就连他临终前,我都让他走这孤独的一路。”
我很想自己能信手拈来一箩筐很厉害很凑效的安慰人的话,可是我一张嘴却是词穷,我再想想这个时候的他或者不需要那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他倾述的热情如此膨胀,我更应该做的事是静默着倾听。所以我只是加重力道拥着他,一言不发。
果真如我所料,周唯压根不需要我的任何回应,他完全沉湎着挥洒着:“刘多安啊,这两年我只要想到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从脸色红润变成面如纸灰,他的身体从温热变成冷冰刺骨这些现实,我就会像被人扼住喉咙没法喘气那般难受。我也不好意思把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快乐。因为我只要稍微高兴那么一丁点,我就会想起他的落寞和孤独,然后我又深陷到自责的旋涡里面不能自拔。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活着,我还能怎么样啊,刘多安我还能怎么样啊。”
他每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里坑坑洼洼,我跨不过去也填不得,我只能仍然保持着静默拍着他的手背。
倏然的,周唯松开我,他把手两两搭在我的肩膀之上,他借着泛白的月光盯着我的眼眸:“刘多安,你会一直在我旁边吗。”
面对着他的脆弱,我更是热切使然,我猛的点头:“肯定的。”
收回右手去重重扣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搓了搓,周唯踩着椅子跳下去,他趔趄几下站稳,再扬起脸来看我:“刘多安你自己下来,我喝得有点晕乎乎了怕抱着你摔咯。”
前话说完没几秒,周唯把手如同大鹏展翅般张开:“当然,如果你不怕摔,那就来咯。”
我也不知自己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脑门没关好让进了风,我想都没有想就朝着周唯扑了过去。
不偏不倚的,周唯倒是接住了我,但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几步,仍然是没能逃得过一屁股顿在地板上的命运,由于惯性我的身体被往上抛了抛,又落下坐在他的大腿处。
四目相对的交缠里,滚烫的火花四处溅射,心照不宣的默契主宰着一起,我忘了是我先主动还是周唯先出击,总之我们很快吻成一团,抱着从阳台越过那一小截走廊回到大厅,我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动弹不得,只靠着周唯用热情牵引抛高落下,周而复始。
酣战过后,困劲纷至沓来,眼睛瞌上再睁开,天已经大亮。
餐桌上摆着豆浆和抹茶小蛋挞,还有微热。
旁边还压着一张周唯亲手写的纸条,他的字体谈不上多漂亮,但龙飞凤舞下自然带着一股自信的扬洒,他说:“刘多安,今天有个特别重要的客户要接待,晚上不知道有没有空回家,提前报备咯。老子爱你。”
心里面全然被最后四个字填满,喜意怒放成花溢出芬芳,他晚上可能不会回家带来的失落感被挤堆到角落里缩得很小很小,我把这张小纸片特别宝贝地放到卧室的抽屉里,这才出门。
也不知道马小妍到底提前多久上班的,我到公司时她已经把上个星期的工作捋清衔接起来,她还已经安排好仓库那边准备发飞帆泰的工厂发货,一切就绪只等我过来。
知道罗智中是那种鸡蛋里都能挑出几箩筐骨头的人,我没敢磨磨叽叽例会都取消了马上朝飞帆泰进发。
对于我赶早送货这事,何英很是满意,她让品检抓紧时间抽验完,这批货就到了车间。
我当然是跑过去,待在丝印机那里看调试的数据,确定没问题了才退到产线上看打出来的效果。
我正聚精会神来着,何英打了电话进来,说是罗智中要见见我。
我真觉得跟车间那些十八二十的小伙小妞呆一起听他们侃科技园里面那些八卦奇葩事,要比去见罗智中有趣得多,但我这回是要通过正当的方式从他兜里掏钱,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我于是抓紧时间去了。
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四五只新鲜的烟蒂,罗智中的手里却还夹着大半截烟,烟雾袅袅模糊着,罗智中脸上的倦容却仍然清晰可辨。
眼皮子稍稍抬了抬,罗智中不咸不淡的示意我坐下,他把烟摁熄掉,整个人随即往后仰着摊开双手作大字状,他看着我,并不急着说话。
被他凝视得有些发毛,我只得打破着沉默:“请问罗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罗智中一脸静寂,只有嘴巴在动:“以后你过来我飞帆泰的工厂,麻烦你把手上戴着的戒指摘掉。”
循着他这话,我的手不自觉往回藏了藏,说:“好,收到。”
原本就像一池死水的神情,才算是有了许些异动,罗智中勾起唇来,语气里面的意味忽浓忽浅:“刘多安,你就不能问问我要让你摘掉戒指的理由么?”
或者是我想象力丰富了些,我总觉得当日在酒会上,他当时那若有所思的停顿,是在思索和取舍。而罗智中没有当着周唯的面大放厥词把我与他的关系乱渲染一通,这是他给到我的善意。
至于他与周唯的恩怨我没有在场看到来龙去脉,我没资格作出评论,而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我无从有理由要与周唯同仇敌忾把罗智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该端正心态把罗智中这个大客户好好维护着。
语调平和态度诚恳,我应:“戴着戒指有时候不小心,怕是要划到机器模具什么的。罗老师提醒得对,我下次不戴就是。”
神情瞬间索然,罗智中冷淡道:“女人有时候越是过度聪明,就显得越蠢。”
我还没来得及咀嚼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罗智中已然是站起来,他寥落扫我一眼:“走,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