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明月当空,风清云朗。上官承泽见夜色宜人,特命人将宴席摆到了花园中。众人对酒赏月,直抒胸臆,还算惬意。酒醉饭饱之后,大家相继离席,但都因贪恋月色,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园中信步闲游。
上官承泽只身行至凉亭中,见石案上有张琴,便随性抚起弦来,勾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悦耳音律。
他沉醉在琴音中,心无他物,恬静安然的样子,像一个超脱尘世的隐士。一曲终了,他随意抬眼,发觉有人站在面前,似是听了很久了。
“秦盟主?”他唤,“你怎么来了?”
秦驭风没有答话,表情闪过一抹不自然。
上官承泽了然于心,笑道:“你是怕清清缠着你,才刻意回避吧?”见对方仍然不动声色,他半是随意半是请求地补充,“朕只有这么一个皇妹,不想见她难过,若是盟主对她无意,还请不要伤她的心。”
秦驭风就像哑了一般,始终不答话。
上官承泽知道他都听进了心里,继续道:“之前亲王并非无理取闹,他也是疼惜清清,才刻意为难。你那样三番两次地拒绝清清,虽然她从不跟我们抱怨,但做长辈的,多少有些护短。”
秦驭风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自行另起话题:“陛下的琴音,悠然中犹透孤寂苦闷,貌似烦扰缠身。”
“朕烦扰的事实在太多,但个中之最是,这些事中没有一件是朕能左右的。”上官承泽语气中带着些许自嘲。
“陛下是天子,皇权在手,还有什么事与愿违?”
“你无需客套,朕是什么样的天子,朕比谁都清楚。”
秦驭风又不吭声了。
“朕没有治国之才,侥幸当上皇帝,只因是唯一幸存的皇嗣。”上官承泽一脸随意,当一切都理所当然,“若非亲王扶持,朕绝对活不到现在。”
“陛下既已荣登皇座,就该励精图治,不应妄自菲薄。”
“是妄自菲薄,还是事实如此,你我都心知肚明。”上官承泽注视着秦驭风,竟是有些落寞,“或许,当年你就不该在琼楼宴上救下朕,如此一来,上官皇朝便不会有仁懦无为的君王。”
秦驭风与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但都仅次于泛泛之交,这样独处,还是第一回。这人再怎么无能,也是九五至尊,他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地就跟自己推心置腹。他思忖片刻,道:“礼亲王既然选择扶植陛下,则证明陛下有可取之处。历代君王作风迥异,或许只是陛下尚未发现自己的潜力。”
“是么?”上官承泽淡淡一笑,不甚在意,“人都以为天子坐拥天下,怎知高处不胜寒,即便大权在握,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而已。”他眼神飘向别处,又道,“在所有皇嗣中,朕绝非最优异的,大哥能文,三哥能武,六弟文武兼备。他们的母亲,都是名门之后,而朕的母亲,不过是先皇游历民间时偶遇的民女,还是江湖中人。论才智,论家世,朕都不是天命所归。”
对于上官承泽的母亲,秦驭风是曾有耳闻的。她名为梁吟歌,同等闲客栈的掌柜赵异香一样,是江湖神算卜先知的入室弟子。如果说赵异香是青出于蓝,那她便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道:“陛下何必看低自己,秦某行走江湖,多有听说关于吟妃娘娘的传闻。江湖人都说,她师父是未卜先知,她则是料事如神,至今见识过她本事的人,都对其赞不绝口。若非一早入了宫,远离江湖,这神算子的名号,怕早已易主。”
听他听到梁吟歌,上官承泽脸上露出一抹缅怀温存的笑:“母妃在宫中,向来不矜不伐,与世无争,朕都不知道她竟还是江湖传奇。只可惜……”他垂眼叹息,“她的才智,朕是一点都没有遗传到。早知会天人永别,朕该多多向她请教才是。”
秦驭风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年的琼楼宴,不但毒害了一众皇族,许多后宫嫔妃也未能幸免于难,包括梁吟歌。
他安慰道:“逝者已往,陛下不要过于伤怀。”
“朕没有伤怀。”上官承泽道,“朕只是不解,为何一至于此。若那日琼楼没有开宴,若礼亲王没有被支出宫,若先皇没有错看上官瀛,朕就不会痛失血亲,不会长夜孤寂,朕的清清,亦不会舞刀弄剑,逞强斗勇。她会嫁个好郎君,相夫教子,富足安逸,过寻常人的日子。”
对方这番话,与上官英姿说过的,不谋而合。那时她说,自琼楼宴后,她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江湖,纷扰,且寂寥,她那么壮怀激烈,却如同投石问路,永无依托。思及此,秦驭风忽然领悟,也许,在那一场惨剧中,最大的受害者,并非那些饮下寒血散的人,而是这幸存的两兄妹。逝者一无所知,生者却得永生缅怀。
他道:“陛下设想太多如果,只能徒增烦恼而已。经此一劫,能看清善恶是非,也算吃一堑,长一智。”
“善恶是非朕早看透了,只是没想到,人之私欲,是没有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