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去见栖川领事,如果她还愿意见我。”卫婕翎没有再写字,她用手将桌上的字抹去,看着那些水迹一点一点消失在桌上,“请陆院长居中说和。”
他们从屋子里出来,沈爱云正在另一间厢房里躺着,听她手下的丫头们咿咿呀呀地唱戏,皮黄腔有种北方的豪迈大气。沈爱云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姿态端的像个王公贵族。
卫婕翎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椅子上的王公睁开眼睛,不动弹,冲着她微微一笑:“在这儿吃晚饭吗?”
卫婕翎便问:“吃什么?”
“清粥小菜,”沈爱云答,“今儿个没有老爷来,吃简单些。”
“那就在这儿吃罢。”卫婕翎对她笑笑,又回过头去问陆裴明,“陆大少在这儿吃吗?”
陆裴明急忙摆手:“我要回家去,回家去……我老父亲还在家。”
他从前门走,卫婕翎在后望着他的背影发笑。沈爱云与她同席吃完饭,打量她的神情,抿嘴笑了笑:“怎么,红鸾星动了?”
“我哥哥想把我嫁给他,”七小姐道,“在他把我赶出家门之前这么说过,只不过但当初我不同意,我那时想出洋,再也不回来了。”
“出洋好,”沈爱云道,“出洋比嫁人好,等我攒够了钱,我也要出洋去,买个庄子做地主。”
卫婕翎不由笑起来:“怎么,滨海不好吗?”
“好又怎么会想离开?”沈爱云给她盛粥,粥里搁了晒干的虾仁,有些许海腥气。
“我先前想走,这会子不太想了。”卫婕翎道,“如果大家都走了,那不就是把国土拱手送给日本人了么?”
“你以为现在不是?”沈爱云惊讶地看着她,“你觉得重庆能打赢日本人?”
卫婕翎一愣:“如果打不赢,那我们不就成亡国奴了?”
“亡国了,是给外国人当奴,不亡呢,是给本国的老爷们当奴。”沈爱云不以为意,“都是当奴才,给谁当不一样,而且要真亡国了,那些耀武扬威的老爷也都成了人家的奴才。”
她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又急忙掩嘴:“我是说,亡国了,那些老爷们也就不能耀武扬威,正好让他们尝尝当下人的滋味。”
卫婕翎一愣,想起自己也是沈爱云口中的“老爷们”,兴许沈爱云心里也恨着她。
“那就更不能亡国了。”她慢悠悠地笑了笑,“我不喜欢给人当下人。”
沈爱云想起面前这年轻姑娘的身份,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
“横竖我要出洋了,亡不亡的,我也管不着。”沈爱云微微笑着说这句话,她用筷子指了一下那些干活的丫头,“她们也都跟我一起走,大家都有手有脚的,能干农活,能养活自己。”
一直到很久以后,卫婕翎都记得这顿晚饭,因为沈爱云说话的时候,微笑的面庞上熠熠生辉,使她那张徐娘半老的脸重新焕发出青春光彩,重新变得美丽动人起来。那时卫婕翎还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那个表情叫希望。
她真的想出洋,并且相信她出了洋,就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卫婕翎再也没有去过爱云馆,只时不时听到有关沈爱云的消息,直到几年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别人提这个名字,打听了才知道,爱云馆早就关张了。
她约莫是实现自己的心愿,出洋去了吧。
陆裴明为栖川旬和卫婕翎牵了线,使后者重新接到领事馆的邀请。小野美黛在楼下接她,对那天让她去见陆裴明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说栖川领事在会客室等她。
领事馆的会客室在一楼,窗户面向庭院,使卫婕翎能透过玻璃看到其中栖川旬的侧脸,她依然穿着和服,手里拿一本线装书。
卫婕翎从大门走进去,到会客室门口,在栖川旬看过来的时候向她低头行礼。
她忽然理解了陆裴明,或者说,她忽然切身感受到了陆裴明像日本人卑躬屈膝时的心情。
栖川旬很满意她如今的变化,因为这代表征服,而栖川旬喜欢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