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月圆的日子,今夜的月色其实很美,月色下的景致总是婉约迷人的。不同于阳光的刺眼,望着那如无形冰雪笼罩大地的白月光,会令人不知不觉痴迷,乍然清醒间,恍悟时光已久。
夜晚的七号公寓,因为球笼的阴影而不能摘取与别处一样多的月光,若非那些错落安置的星座灯光作为补充,单凭那任由枝蔓绿叶分断成碎的月光,是无法驱逐球笼阴影的。
即使有了灯光,除了几座建筑和几条常用的道路十分明亮外,庭院里大部分的景致还是笼罩在黑暗中。
这倒是方便了不少雅贼。也不知公寓的主人是否曾考虑到。
十分钟,他提着一篮子菜叶去了东南角竹林,应该是去喂食小兔子,听小欢有提过,七号公寓恢复了从前养小兔的惯例。不用多想,也是因为他回来了吧。
十八分钟,他提着菜篮子回来,守卫室的门却没锁上,只是半掩,她一阵窃喜,说明他还会出来。
果然只过了三分钟,他又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走出守卫室,却是刚好朝她的方向,顾青妮忙往身周的藤蔓更深处躲了躲。其实这是一个特别隐蔽的所在,浓密的野蔷薇花丛扎根在高处的假山,花枝如瀑布般垂泄而下,因为刺多扎人,几乎没有谁会往这儿凑近,最多也只是远远欣赏花儿的角度。
只有她,像个傻瓜似的,把外套的帽子罩住头脸钻在里面,手护着帽子,已被刺扎了好几下。更别提之前从那狭窄的小洞里钻过时,一身泥土碎屑的狼狈。
就为了……就为了来看这家伙洗澡吗?……洗澡?
顾青妮猛地转身,却不妨被一根花枝扎了嘴唇,钻心刺痛令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所幸,整座公寓,此刻离她最近的人已让哗哗的水声掩去视听。
难怪,之前看他提的竹篮格外精致,上面甚至有绿色藤蔓的丝带绣图,她还以为是小兔的饵食不够……谁知竟是装着他的换洗衣物么……
是啊,时隔多年,她居然也反应不过来。这座矗立西南角菜园花圃旁的玻璃温棚内,就有公寓仆人用的洗浴室。而守卫室,是不带洗浴的。
顾青妮缓缓自嘲一笑。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十年了啊。
听着身后传来的水声,借着细碎的灯光和月光,她回望来路,那个此刻被挤出一圈崭新痕迹的小小石洞。这里是假山的基石,终日阴凉在蔷薇花架下,石壁上布满了青苔,散发一股腐败的味道,但在外头,你是只能闻到蔷薇花香的。
那小小的洞口,从前那个八岁的孱弱的自己仿佛还活在昨日。因为一时不能接受,那个心心念念照顾的小男孩就这么匆忙的和她分开,没有预兆,没有告别,甚至没有托人和她带一句话。
一夜之间,她与他隔了重重山阙,隔了千山万水,首先令她一筹莫展、无法逾越的,便是眼前这道高高的公寓围墙。
她其实只想要问一句,她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然后,继而自嘲否定自己,若有答案,又何必非要问?
于是,便不问了。
可她为什么还是来了这里?……是不是中了他的魔咒?……从三岁那年,他将她送到手上的一碗米饭甩开,颗颗晶莹洒在她辫子上、脸上、妈妈新买的裙子和她已经磨去鲜亮红皮的旧鞋上,她低下头,看着他满身的桀骜和冰冷。
直至此刻,她还记得,小小的因为饥饿而发抖的身体,却那么倔强,那么骄傲,仿佛一个落难的尊贵王子。
也许,从那一刻……她便中了这苦缠不去的魔咒。
微微一声叹息……她深吸一口气,蹲下,准备再受一次凌迟般的挤压,像只仓惶的小仓鼠般……爬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守住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也是属于她最后的尊严。
……世上痴心人何其之多,并非都要生死相许。也许只是小小一粒米饭的回忆,也能令人热泪盈眶。
…………
这世上,也不只有一人因为挥之不去的回忆,而让内心纠缠上千丝万缕,勒出心血如雨,滴滴答答,冷冷浸浸,便会只想要一个人呆着。
人的心,就像一卷海绵,当浸满了足够多的喜怒哀乐,快乐就会被挤压出来,留下干涸的痛苦,这时候的心脏便需要泪水来浇灌。
有人,喜欢哇哇大哭,放肆的宣泄,天下皆知。
有人,喜欢偷偷躲藏,让泪水落在无人的角落,只让地知。
……
还有一类人,她的心事甚至连大地也不愿告诉,泪滴只托于微风,随汗水一同挥洒,若雪花转瞬消融。像是主人羞于将之带到这人世间,急于抹煞这脱离轨道的一缕心绪。
这里,该算是天之镜下除尖塔客房以外最高的一个房间。最长的雪纱,便似从天之镜的最高点垂落下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虚无缥缈,那个如荡着悬空秋千的点微白影,从最高处的玲珑娇小似掌中啄舞,或以脚尖轻点,或以玉手微缠,亦或者凌空而卧暂缓落势,似乎想要小憩一会儿,就这么如云雾,如轻烟,却又凝如实质,令人在感受仙境般的梦幻时,又清醒的认知这是现实,她确实可以做到,并且游刃有余。借助微薄的一点雪纱助力,便以浮燕掠影的姿态,闲庭散步的气容,从这高空,如云踏燕尾,步步沉落。
衣襟散飞,令更高处视线距离尚远的她,在人眼中便如一片悄悄天际飘来的雪花。
如斯轻盈美丽,令人见之想要伸手接纳,却又怕掌心的热力使其融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便是,令他无处着手,却又从不放手的女孩。
也许是被这孤独的爱折磨太久,他竟也生起奢望:若这世上有可以停留掌心,永不融化的雪花……
随即这喜悦又如刚盛开的花枯萎永不融化么……呵呵,这又何其讽刺。
“小七……”二楼的颀长身影一语便收,目光如神思波转游离,终像找不出合适的心意进去打搅,退步离去。
“醉卧于沙场……”转身之际,才留意到室内传出的音乐。竟是一首与他之前专注画面风格背道而驰的铁血战歌。
醉卧于沙场
听呐喊的沙哑
笑看人世间
火树银花
数风云叱咤
不过道道伤疤……
这些在他心里,与她气质身份始终不符的音乐……奈何她喜欢。
奈何她喜欢呵。周子曦喟叹一声,俊容染上清愁。却也不再停留,尽管她噩梦时,会希望他陪伴,但此刻面对的,是清醒的痛苦,她却需要独处,而他……也有不知该如何安慰的隐衷。
如果他的安慰,可以摘去她的痛苦,他终会毫无顾忌。可是他不能,因为她不爱他。
她不爱他呵。周子曦又是一声喟叹。唇上牵起的笑,却非自嘲,也卸去了清愁,竟是十分奇异的在享受咀嚼这么一句悲伤。仿佛,只是将她与他放在对等的角度,与“爱”这个字眼相讨论,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喜悦。
世间痴情之人何其多,而子曦之心已至疯魔。
终是难为他,如此温润清和,在她面前陪伴十四年,即使心中利刃丛生。
她皆不见。
…………
东南角,风吹沙沙浪潮起伏的竹林。这一片高大的竹林呈半月形,将几丛窝成球状的细竹拢在怀里。
竹脚下,便是郁郁葱葱的草地。人踩上去,细致绵软,仿佛能让面容上天生的冷峻也软和下来。
而细竹球中,是被方是挖空的内心,如今住了几对不爱竹楼的兔子。
不,该说是三对兔子,和一只单身。
此刻,这只金毛兔便被一名对它而言直比巨人的身影捏着后颈拎了出来,手的主人慢慢直起腰,它便越来越浮于高空。
周子默其人,无论何时何地遇见,总能令人炎夏如坠寒冬。
他的银发十几年如一日,剪得很短,短到仅仅指甲盖那么长,但发丝天生浓密细卷,即使短成这样竟还看不到一处头皮,宛如裹了一层棉实的羊毛毯,密不透风。因为发丝几乎紧贴,而凸显了脸部深刻的轮廓,突出的眉骨,深陷的眼窝,斜刀般锐利的鼻峰,经常辨认不出血色仿佛与面部皮肤同化了的嘴唇很薄,稍稍抿起时,配上那双闪烁着水银色泽的灰色眼眸里流动的利光,不怒自威。
此刻这只在他掌中的小兔子便被吓得忘了挣扎,只簌簌发抖。
周子默眉心一皱,便又将其丢了回去。他这时的表情很是微妙,可惜无人看见。仿佛他之前竟是想要逗弄一会儿,却因为天生煞气吓着了小兔,而失了兴趣。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周子默用力擦拭了唇角,那处不知何时溢出一抹鲜红。
转身时,依旧是那个令人熟悉却又无法不陌生的周子默。
竹林日渐让新竹占据,日趋狭窄的入口处,走来一个淡青唐装的身影,乍看纤瘦孱弱的身形,因为布料轻薄,任风吹拂紧贴时行动之间也能偶尔窥见力量的峥嵘。
周子默眸光一眯。若有女子在此,恐怕只会看见方是那一袭临风而来的水墨丹青,衣襟上的竹影婆娑与身周竹林构成一幅连贯的画卷,而那位斯文俊秀的执事便仿佛天然而生在这画卷中的竹仙。
也只有周子默这样的“武痴”才会撇去那一切的翩翩公子形态,而只盯视那人是否拥有与他一战的武力。
“子默兄,你也来看小兔子?”方是手里依旧挂着一个竹篮,这似乎是七号公寓内执事的常备装备。就连他那个外出远门时必带的百宝箱,也是竹制。只是要比这装菜叶的花篮,更精编牢固些。
不过,这竹篮在别人手里是竹篮,在这位执事身上,仿佛拿的是古书一卷。
周子默来看小兔子?周子默和小兔子?……这样的疑问,也只有方是才问得这么闲话家常。
当然,这一问结果如烟雾化在风中,随之散去,仿佛从没存在过。
让周子默那微眯的眼神盯视良久,久到方是以为这位冰山甚至有上来打一架的打算时,两人的距离终于缩短。
错身而过时,方是推了推眼镜,在周子默背后递出一样东西,丝毫不见问题被人忽略的尴尬,再接再厉道,“子默兄,这个内服,可消肿止血。”
周子默这才低头看了他一眼。方是明白,之前那场盯视,是只把他当成陪练机器在衡量武力值,而此刻这一眼,才是看见了他这个人。
方是笑得十分诚恳,“之前子默兄和子曦兄在健身房切磋时,在下正好在竹林里照料小兔子,不是有意听见那扇窗户的动静。”他指的是健身房东面的排空大窗,正对着沙沙竹林。这扇窗户开得极大,又只设了玻璃珠帘,主人最初应该是为了方便欣赏竹林,迎面享受那饱含竹叶清香的春风。
“切磋”二字,被他清凉的嗓音说得如琢如磨。
周子默肩膀回旋,“啪嗒”一声,方是的“好意”被撞落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已无声无息离去。
原地,方是也不去追寻那人背影,微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药盒,放在指尖把玩。仿佛对着眼前一棵青竹问道,“你说,子曦兄发怒了,子默兄遭了秧,会是为了谁呢?”
将药盒收回竹篮,他却不是来看小兔子的,而是转到细竹球更深处,两层的竹楼。
将细碎的菜叶喂给闻声出来的几只雪鸡,他又对着它们自答:“多半是露法小姐的事了。”
“不过因为什么呢?……出手也不轻。”
临去了,说完,还啧啧两声,似乎受伤的是他,十分不堪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