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升再愚钝，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也不敢喊什么“老郑”。他想起那天李院长喊的那句“郑老”，也想学着如此称呼，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么叫，不等于把自己跟李院长摆成一个层次了么？“僭越”的罪过可就更大了。

一个个称呼从杨东升脑海里闪过，最后，他谨慎的说了句：“老先生。您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地上的野草。我怎么敢和您同舍而居啊？”

郑为民知道，要想和底层人打好交道，坦诚是最重要的，于是拿起那一摞关于杨东升的材料，递过去说道：“我还是直言相告吧。我对你了解很深，看，这些材料中记述的都是实情吧？”

杨东升惶恐的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越看越是心惊，里面不但有他家往上三辈人的生平，甚至还有他上学时老师给的评语，批斗时不知什么人拍下的黑白照片，活生生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一个人解剖开来，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现着。

杨东升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面容扭曲的恳求道：“我，我就是个小人物。您，您放过我吧。我这辈子已经够憋屈的了，您干嘛还要如此揭我的伤疤呢？”

“不，你错了。没有人生如草芥，谁也没资格将别人视如草芥。之前，你没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不怪你，那一代人都还没有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就被历史的洪流击沉了。”郑为民说到此处，凝神注视着杨东升的眼睛。

杨东升仿佛感到一股慈祥而又柔软的力量迎面而来，温暖着、包裹着自己脆弱的内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敢去做什么虚伪假设或陈述，只是充满忧伤的如实说道：“有生之年能洗脱冤屈，对我来讲，恐怕都是奢望。”

郑为民爽朗的笑道：“东升啊，别灰心。跟着我，在这里踏实住着。等你出狱的时候，我保证你有的是办法为自己正名。不仅如此，我甚至能帮你了却曾经梦想的所有愿望。”

杨东升感觉：郑为民虽然是好心鼓励自己，但不免有些自大了，就像他们那里的乡干部爱说大话一样，因为有些情况他的材料里没有，他也真不了解，于是解释道：“您不知道。我，我不是个男人。别说侮辱女人了，我连这方面的想法都提不起来。我们农村人注重传宗接代。再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都是人力不能及的事。”

郑为民听了杨东升的话，心中的怜悯更添了几分，关心的说道：“哦？还有这样的事？那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冤。这样吧，我的保健医生每周都会过来，到时候我让他给你做个全面的检查。能治最好，实在治不了，以后领养一个孩子也不错的。”

“您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您才好啊……”杨东升话没说完，感激的跪了下去。

郑为民一边扶起杨东升，一边说道：“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比你大八岁，你以后就喊我声大哥吧。我知道你有个大哥，还是文艺界的名人。我跟杨东旭也曾一起吃过饭，虽然是泛泛之交，但对他还是挺欣赏的。哎，可惜了，他这么早就过世了。”

听说老先生认识自己的大哥，杨东升感觉亲近了许多，改口道：“大哥，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鞍前马后的伺候您。”

郑为民对杨东升的话并不领情，严肃的教育道：“你看你，五十的人了，干嘛跟这儿的那些社会油子们似的，动不动就伺候人？”

杨东升自嘲的一笑，感慨道：“哎，活了多半辈子，到了监狱才明白些世故。丫鬟命就别想着做大小姐，奴才命就别想着当什么主人。想法多了，只会给自己惹事，给家里添灾祸。”

郑为民对杨东升点拨道：“其实，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并不难，但需要技巧。老百姓常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总同鬼讲人话，等它们闻到了你身上的人味儿，还不吃了你？”

杨东升不解道：“我不懂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