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活之一字,死字与他要熨帖得多。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他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魂魄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后来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帮忙,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他发了狠,那人看在天枢门的面子上才告诉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他命人将她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此为命,为“道”,偏不是理。他流着泪,絮絮叨叨,将那矮汉子也说得红了眼。至此,众人大哗,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
五大三粗的府衙亦拦不住群情激愤的百姓,越发被推得往府衙前院步步后退。许砚之见状,一拍大腿,道:“这龟孙到底是谁请来的!你们方才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季瑶亦是震惊,看着师兄茫然无措,临衍则想,看此人方才一副生无可恋之相,当他一口答应下秦大人请求的时候,果然不可信。
事已至此,众人皆被挤在阴冷的主厅中,眼看着蒋弘文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秦勤也没有法子,咳了一声,道:“下官再派些人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闯进来。”言罢又对主厅门口的衙役喊道:“千万保护好蒋大人的安全!”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给临衍支了个口型“走”。
许砚之一见,一声不吭,拽着临衍就往侧门冲去。
“你们!”
待蒋弘文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小辈已然由中庭前院一个带一个,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众人由偏门鱼贯而出的时候,许砚之正在心头以南来北往的脏话将蒋弘文骂得痛快,临衍远远看了一眼主厅,见秦大人身形魁梧,一夫当关,众府衙众志成城,提长棍堵在大厅门口,想来双方一时半会还能僵持些时日。而蒋大人一时半会也还走不得,他叹了口气,对许砚之道:“还是你反应快。”不然就要被那蒋大人拖着同府衙共存亡了。
府衙偏门开在一条巷子里,临衍等人才一出门,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瞪着一双眼,堵在巷子一口,大喝道:“谁敢跑?!”言罢,她又回过头朝众人喊道:“这里跑了个人,快给我堵着!”众人被其河东狮吼一震,没有法子,掉头就朝巷子另一头冲。还没走几步,却又听那妇女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许家人?!狗日的,朱门酒肉臭,他还敢在这里撒野!”
此一言,却是激得许砚之回过头,骂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吃穿住用都是自己的东西,大旱的时候我家还开了粥铺子,你个瘪三信口胡诌……”他本就聚了一肚子火,现天南地北的脏话一飚,临衍听得头大,一把抱其腰,将他强力拖走。一边拖那许小公子还在一边挣扎,脏字不断,那妇女闻言亦怒,追着众人一通你追我赶。场面混乱,十足狼狈,直到季瑶大喝一声“闭嘴”的时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行人早七绕八绕,绕到一处民居深巷里找不着北了。
季瑶气急,问许砚之:“这是何处?我们这怎么出去?!”
许砚之被她一个河东狮吼也震得发蒙,心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怎知道。然此话他断不敢讲,他环顾四周,此处巷子蜿蜒而窄小,地上淹着发着酸臭味的脏水,脚边一条深沟里飘着粪,还有一只似乎是老鼠的尸体。许砚之跳起八丈高,忙扶了一手墙,又旋即反应过来,将手板蹭在自己的衣摆上反复地擦,反复道:“桐州城竟还有这种地方我了个乖乖。”当真令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