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东街的格局相较于临安西街,是截然不同的。
宽阔的街道能并三架马车齐驱,地面垫着青石砖,码的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浮土。两旁的庄园或精美雅致,或磅礴大气,掩映在参天古樟中,煞有趣味。
“今天倒比前几日凉爽了许多呢。”谢莫袂抬头望了望天,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也有些黏稠暴雨将至。
他收回视线,看着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庄园,庄园大门的红漆快落干净了,露出里面乌黑的内衬,门上的铜环布了一层密密的铜锈,门檐上挂着一扇黄梨木匾额,刻着“谢府”两个遒劲大字,一看就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放在这儿倒有些格格不入。
谢莫袂拉起铜环,轻轻扣了扣,“咚咚咚”,大门比想象中要结实不少,传出厚实而沉闷的声响,铜环上的绿锈被震地簌簌抖落,而他并不在意。
不到片刻,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从门内探出一个壮实大汉的身影,络腮胡子,一脸凶神恶煞。
大汉看清来人长相后,侧身颔首,恭敬地道了声“少爷,您回来了。”
谢莫袂摆了摆手,走进庄园内。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烦闷,哪怕院中种满奇花异草,也不见畅快。
“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他摸了摸鼻子,继续往前走,却发现面前站了位文士打扮的男子。
男子身形不高,削瘦而挺拔,三缕长须无风自扬,虽身着儒生服饰,但却不怒自威,气势凌然。
谢莫袂看见文士,神色变的有些紧张,恭恭敬敬地问了安,男子撇他一眼,随即便不再看。
气氛有些僵硬,谢莫袂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讨好似地问道
“爹,宰相府内事务繁多,今日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早?”
文士没有正眼看他,好似不在意的回答道
“今天无甚多琐事,偷得浮生半日闲,”文士捋了捋胡须,
“倒是你,刚刚又到哪里去了?”
谢莫袂的冷汗“唰”的一下冒出,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我,我嫌家中烦闷,去,去北大街转了转。”
“北大街转了转?”文士狠盯他一眼,
“我看是去北大街找你的月儿姑娘了吧。”
“爹,我,我……”谢莫袂顿时有些语无伦次。
文士见状,严肃的脸上却浮现一丝笑意,
“爹又没有制止你去找你的月儿姑娘,为父知道月儿姑娘的出身,但为父可为不是黄御史那种酸生腐儒,想去见,见就是了,何要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身位宰相之子,可别让人家笑话。”
谢莫袂听到这话,有些局促,微微低下头,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着
“莫袂自然知道父亲深明大义,但莫袂想靠自己,将月儿明媒正娶,而不是挂着个宰相之子的名头,让别人说闲话。”
“再说了,月儿她只是歌姬,并非那些做皮肉生意的花柳之人,寄身望秦楼,也是为生计所迫,我也跟望秦楼的妈妈们打过招呼了,倒也不会强迫月儿做那些卖笑的活计。”
文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自三年前从边塞回后,性子和脾气倒也硬气了不少。
他和蔼一笑,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挥手示意谢莫袂回房。谢莫袂眨了眨眼,有些窃喜,一溜烟的跑回自己的房间。
文士无奈地看着谢莫袂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都已及冠,还一身孩子气,当初应该让他在边塞多待两年,变的稳重些再回来。”
正当文士这么想着的时候,传来一道清甜的少女声
“爹,那位月儿姑娘就是让大哥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吗?”
文士有些头大,看着面前这位穿着水绿长裙,体格娇小,面容清秀的少女。
“爹,你就告诉我,那位月儿姑娘到底是不是让大哥天天记挂的人嘛,还有那望秦楼又是何去处,大哥每天偷偷摸摸去的就是那里么?”少女挽住文士的手臂撒娇,一双大眼睛眯成了初一的月亮。
“望秦楼哪是你们姑娘家能去的,每日只知四处疯玩,还有没有一个姑娘家的矜持!”文士佯怒,轻轻甩开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却看见少女一双大眼睛中立刻蒙起一层水雾,只得柔下声来,和蔼的摸了摸少女的头,说道
“菁华,爹也是为你好,你看你整天疯疯癫癫的,以后哪家公子王孙敢娶你?”
谢菁华听罢,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开心,
“菁华才不愿嫁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好好好,看不上那些烂柴败枝,为父以后一定给你觅个大丈夫做夫婿。”
“爹,这可是你说的,以后那些臭纨绔们,打着拜访您老人家上门的,可不许给他们好脸色看。”谢菁华狡黠一笑,身形没入身后的花圃中,如一只穿花蝴蝶般消失不见。
文士瞅着谢菁华背影消失在他视野中,才长叹一口气,有些自责的感慨道
“小青,都怪我平日里对莫袂太过严苛,对菁华太过娇纵,让我这堂堂宰相,也对他们没辙。”
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的温柔与怀念却掩藏不住,只是眉心里还有一丝化不开的阴郁。
天上的乌云更厚了。
……
邻居们对于王大眼的突然离开有些感到意外。
这个除了偶尔上街卖酒换些银钱,就几乎不出门的老头,他的不辞而别,让大家都觉得有几分诧异。不过这么多年来,他跟街坊邻居也没说过几句话,再加上这个懂事的王大憨给周围挨家挨户送了些瓜子干果,很快就打消了这股诧异。
司朔搬了把椅子,坐在屋门口,望着往来行人,一言不发。身后房屋的门窗全部敞开着淤积了十几年的腐朽味道可没那么容易散去。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大片大片的乌云,面无表情,眼神迷离,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诶,大憨啊,你怎么坐在这里?”
一声呼喊打断了司朔的思绪,他换上一副憨厚的表情,望向声音的来源正是那晚给他指路的胖妇人。
“姐姐,你怎么来了,你这是?”看着妇人手中拿着一提黄纸,有些不解地问道。
“今天是七月半,得给祖宗们烧点纸钱。”妇人看着司朔疑惑的神情,解释道。
司朔点点头,原来已经到七月半了啊,他心里有些感叹,但依旧面无表情。
妇人看出他有心事,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北边,告诉他“临安的鬼节,可与其它地方不同。”
司朔沿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看见许些高大的楼阁,那里是临安北街,临安最繁华的地段,与脏乱的西街,冷清的东街截然不同。
见司朔依旧没说话,妇人自顾自地说下去“在咱们临安,不管是什么节,鬼节也好,清明寒食也罢,亦或者是那春节元夕,只要是节日,北街可是热闹的紧,王孙公子也好,咱平头百姓也罢,在这些日子里,喜欢聚在一起,闹一闹,散散晦气。”
司朔嗯了一声,好似并不太感兴趣,妇人见状,也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司朔依旧有些无所事事,临安这么大,参与过那件事的人已在这偌大的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早已改头换面,再追查下来,谈何容易。
司朔突然有些后悔,早知就该把名单从王添口中逼问出来,省的在这里像大海捞针一样当无头苍蝇。
那洪统也是临死前给自己下了个套,只告诉自己王添一个人的位置,明知会独自深入敌后,到最后,在偌大的临安,举目无亲。
不过这丝悔意也是转瞬即消,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反省过去的人,与其悔恨从前,不如想想接下来的事。
“这鬼天气。”沉闷的空气让司朔也有点喘不过气,他突然怀恋起塞外的风和沙,烈日和野马。
“干脆晚上就去所谓的北街看看吧。”司朔打定主意,与其在这儿干坐着望天,不如四下去走走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谢莫袂。
他活动活动微酸的手腕,放下兔毫笔,打开门,看见谢菁华笑盈盈地站在门前。
“你来这里作甚?”谢莫袂第一反应就是赶她离开。在谢家,不光是身位一家之主的宰相怕她,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不头疼这位姑娘的。
“大哥不欢迎我么?”谢菁华撅了撅嘴,不理睬谢莫袂的脸色,径直走进房中。
“大哥又在练字么?”谢菁华随意翻动着谢莫袂摊在桌上的字帖,字迹飞龙舞凤,虽是临摹之笔,但隐隐透出一股别样的气质,自成一派。
谢莫袂见状,知道一时半会儿赶不走这小祖宗,干脆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闭眼歇息片刻。
“喂,大哥,”谢菁华合上字帖,转过头,看着一旁的谢莫袂,问道
“今天可是七月半,有兴趣去北街逛逛么”
“北街?就咱们俩?”谢莫袂睁开眼,看着一脸兴致勃勃的妹妹,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一言为定!”谢菁华有些兴奋。虽然在谢家她是谁都宠着的小公主,可以同男儿一般玩闹,但是在外还是需要遵守一大堆繁文缛节。深闺女子不得随意出门这条规矩让她除了逢年过节,难得出一次谢家这个精美的“鸟笼”。
“但是一切都得听我的,不许乱跑,更不许要这要那的,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带你出去。”
“我保证不乱跑,一切听大哥你的。”
谢莫袂看了看天色,还未到黄昏时刻,天色已经很暗了,于是又对谢菁华说道
“一会出去记得把伞带上,暴雨将至。”
……
“这临安北街还真名不虚传。”
司朔此刻正位于北街街头,周围的景色居然让他有些目不暇接。他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但如此繁华热闹的景象他倒是第一次见。
虽然西街也有店铺,但无论是售卖的物品还是驻足的卖家,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每家店的门口都挂上两个大红灯笼,门上挂着诸如“张记酒家”“李记古玩”“孙氏布匹”一类的招牌,跑堂的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往来游客有的身着华服,有的只是粗布短打,但脸上都干净而整洁。司朔身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短衣,背后背着一把铁骨伞从王添家中捞的,显得格格不入。站在人群中,司朔突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缺了点什么。
行人与他擦肩而过,不乏年轻女子,说来也奇怪,平日里被礼法所缚的女人们在这时,丝毫没有害羞的情绪。遇到俊俏公子哥,也毫不吝啬她们的媚眼。
司朔作为身材长相相对突出的那一批人,自然也收到不少火辣的眼神。但他可不是什么雏,面对那些女子有些放纵的眼神,他一一还一眼色。
而谢家兄妹此时也恰巧来到北街。
谢莫袂穿一身竹色长衫,背后背着两把油纸伞,腰间挂着一把布满精致花纹的佩剑,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牵着谢菁华,体态颀长,面容俊朗,好一副浊世美公子。谢菁华还是穿一袭水绿长裙,长而密的乌发被简单的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却如出水芙蓉,她一只手被谢莫袂拉着,另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刚在小贩那里花两文钱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