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农村,接受现实的安排,过完自己匆忙而没有意义的一生。就跟这里大多数人一样,盲从、无知、罪恶,被强加在身上的担子压得无法喘气,陈兰花觉得很绝望,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并不觉得。
或许……这就是她跟这些人唯一的不同,就像王月桂,远嫁到这里,丈夫没用,公公蛮横不讲理,自己还要受封建思想的荼毒,可依旧不能改变王月桂早已根深蒂固的三观,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操劳一生。王月桂也会觉得自己辛苦,但她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希望他们将来有出息,然后赡养她,给她养老送终。所以为了这个并不是很切实的美梦,哪怕现在再苦再累,她心甘情愿无私奉献,为了将来儿子能惦念自己这点养育之恩,王月桂会对陈文强百般溺爱,也好将来能把这份功劳拿出来要求儿子养她。
陈兰花目前对这种畸形的亲情没有办法做出太好的理解,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并不想拥有这样的血脉亲情。她厌恶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不能给予她健康的成长环境,甚至都不关心她的成长。
这个所谓的家里面,没人关心她到底需要什么。
家里有药酒,但是味道特别大,陈兰花不敢往自己身上擦,怕被王月桂知道。第二天她起来发现淤青的地方更严重了,她躲进临时搭建的露天卫生间里撩开衣服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按一下就疼。
去上学的时候她走得很慢,陈凤娇退到她旁边,从塑料袋里扒拉出一个深色瓶子丢给她,大大咧咧的样子,说道:“喏……药酒。”
陈兰花接了,朝她笑笑,“谢了。”
到半路的时候她俩躲进旁边的树林,陈凤娇帮她擦药酒。
“没告诉你妈?”陈凤娇边帮她擦药,边问。
陈兰花皱眉,忍着疼说道,“告诉她有什么用,她又不管我。”
“啧,”陈凤娇摇头,“那也比我家那位强。”
陈兰花不说话,她们两人不需要对比,没有意义。她现在跟陈凤娇勉强算是朋友,但王月桂再三警告她不许跟陈凤娇往来,怕被带坏。
“你要继续读书还是去打工?”擦完药酒,陈兰花边走边问。
陈凤娇伸伸手臂,仰头望向天空,“我也不知道,没钱,成绩又不好,读书能干嘛?”
“嗯……”
也才是个半大孩子的陈兰花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反正她是注定要到镇上念中学的,就在她小叔任职的重点初中。
如果她非要和陈凤娇比较,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一点了吧?因为即使条件再不好,王月桂两口子也没剥夺她上学的权利,反而是要他们几个孩子都要努力学习。陈凤娇就不同了,她家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陈发荣给人淘沙,然后用拖拉机给人运到家里,按一车多少钱来算,挣的也不少,但全部都被陈发荣拿去赌了。陈凤娇家四个孩子,她是老大,往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妹妹,房子是简陋的小平房,姐弟四个和妈妈挤在一个房间。
陈凤娇的妈妈村里人都管她叫阿琼,也是远嫁来的,听说娘家条件不错的,阿琼还上过高中,唱山歌唱得很好,陈兰花也时常听到阿琼跟着影碟里面唱戏。但是阿琼很懒,连菜都不种,一家人平时就是煮点粘稠的大米粥将就着吃,饭桌上连根青菜都没有。
陈凤娇家也是一贫如洗,她学习成绩不好,两个弟弟也是一塌糊涂,陈发荣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姐弟继续读书,所以等待陈凤娇命运的,只是去广东的工厂打工,然后找个男人嫁了,重复着无数农村女孩的生活轨迹。
小学毕业的那天拍毕业照,陈兰花依旧面无表情,淡紫色的长袖衬衫,短黑的头发,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要多土气就多土气,她站在最边角的地方,双眼冷漠的注视前方。
陈兰花想让陈凤娇跟着自己一块去镇上念书,但最终陈凤娇还是拗不过家里,去了广东打工。其实竹木村里很多女孩都是跟她一样的命运,小学毕业就被家里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利,年纪小小的就去广东的厂子打工,几年之后嫁人,生孩子,一生就这样被消耗完了。
去镇上报道的那天,王月桂没跟去,是放暑假回来的陈兰金带她去的,算起来镇不仅是陈兰金的母校,也是陈文强的母校。
陈兰花很不喜欢这个大姐,至于理由,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她这个大姐半夜睡觉的时候摸过她,陈兰花觉得反感,觉得……恶心。而且陈兰金给人的感觉就很不正常,说话颠三倒四,做事没章法,神经兮兮的。
陈兰花以前来过小叔家里一次,在这里喝过那种盒装的没有味道的据说是早餐奶的东西,那是小婶婶给她的,是她那个凶巴巴的小堂弟喝剩下不要的,她当时觉得很难喝,只喝了一口就不要了。
这次来报道,她最先要去的还是小叔叔家。
小叔家就在学校里面,新生报道第一天,校园里到处都是带着行李的家长和学生,公告栏张贴着每个班的名单,前面挤满了人。陈兰花好不容易才在重点7班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发现这个班还有一个跟自己同名的人。
陈兰金把她带到陈清家就走了,说是要赶车回省城。新生开学,陈清做为教导主任,一上午都在忙,李雅琴陈兰花的小婶顾着自己的事,也没管陈兰花。
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问,“知道自己在哪个班了吗?”
陈兰花拘谨的点头,“嗯。”
“那就行,”李雅琴边吃饭边说,“既然来了这就要好好学习,你们叔叔把你弄进来也不容易,不然以你的成绩是进不了重点班的,你不要学你大姐和大哥,光给你叔叔惹麻烦学校就这么大,谁家都会有个亲戚的孩子在某个班,这不算什么,但不要给自家人脸上抹黑知道吗?你叔叔当个主任不容易,你们来了就注意点。”
这时候陈兰花只能乖乖点头,“嗯……”
她一直知道小婶看不上他们家,觉得是村里出来的,没文化,平时联系也不多,过年过节回去的时候也是嫌东嫌西,指画着他们做这个做那个,连王月桂这个大嫂也不放在眼里,陈兰花打心眼不喜欢这个小婶,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找到自己的宿舍没有?”吃完饭之后李雅琴又问。
陈兰花一头雾水,摇头,她根本不知道要找宿舍这件事,陈兰金也没有告诉她,一时间,陈兰花心里慌张起来。
“一会吃完饭我带你下去,”李雅琴起身打开电视,“你叔叔今天很忙,没空带你,你晚上还上来吃饭。”
“哦……”
新生开学,学校食堂会出售那种一次性饭票,这样家长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买饭吃,不用到外面去。
陈兰花跟着李雅琴下来的时候林荫道上就有很多端着一次性饭盒在吃饭的家长,陈兰花低头扯扯自己的黑色喇叭裤子,以及上身那件枚红色恤,都是最老土的款式。这是暑假的时候她和邻居的几个小姐妹去集市上买的,十块钱一条裤子,八块钱一件恤,这算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穿新衣服,买回来时她还沾沾自喜。
现在看着周围的同龄人穿着牛仔裤、好看的花衬衫,她觉得自己这身装扮简直丢死人了。
李雅琴带着她左拐八怪,来到食堂正对的上方,那里有一个高坡,有一小片女生宿舍。房子是老式的平房,墙壁旧得都掉皮了,床是可以容两个人睡的大铁床,也分上下铺。
连看了七班的两个寝室,都住满人了,到最后一间的时候才有一个空位,但这张床已经有一个学生占了,行李放着,但人不在,估计是吃饭去了。
“先把你的凉席被子什么的铺上去吧,”李雅琴对站在身后的陈兰花说道,“这是两个人睡一张床的,你收拾好就和同学认识认识,我一会还有课,就先走了。”
“哦,知道了。”
李雅琴走后,陈兰花低头把自己寒碜的行李放到床上。
宿舍很小,两边都有床,只在进门那里有一张小桌子供学生摆放饭盒,没有凳子,没有插座,也没有电风扇,整个宿舍就只有她这边的床位有一小扇铁栏窗,陈旧发闷的环境跟陈兰花此刻的心情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