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装上阵的使团前进的步伐较之之前快了许多。旱海,其实不过是荒漠。因为翟上次在驿馆的制止,夜落纥也就没再继续为难三人。使团上下皆是骑马而行,芸娘三人双手被绑着、搭坐在载满宝箱的马车沿儿上往前走,算得是休养了几日,三人的伤口都有好转,尤其十一十七的伤口恢复得远较芸娘迅速。
从青冈峡乘驿船沿着安乐川走了一日,天色已近黄昏,但翟、夜二人急于赶路,想再行两驿到威州后再宿驿馆,方便第二日直接乘船走马岭水南下。时间算下来,大约亥时二刻便能到威州。于是,一行人等下船后,纷纷明火策马扬鞭。
下弦月时隐时现,把到威州这一路照得影影绰绰。开始时,驿道旁还有官柳相傍、槐树争辉,未几,便千崖萦折、一径盘纡,大有深林迷昏旦、路在秋云里之感。
崇山峻岭之辖,荒郊野岭之中,驿道从平整到崎岖、久未修缮,只听得一队飞骑、辎重车马踏地驰奔之声,不见百姓灯烛明灭、不闻山鸟虫鸣。
芸娘三人坐在车架之上,一路颠簸,不得不忍住疼痛抓住绑缚宝箱的绳子。十七十一二人是第一次夜行崇山,看着月色疏影,尤其是这夜静山空,份外诡谲。
忽然,密林里一时箭矢齐发,奔着车马而来,宝箱上陆续落下了几只箭,旁边随行的几员侍卫来不及发出声响便一箭倒地。惊恐中,听得密林里一阵阵兴奋地长哨、踏马之声,齐声大作,向着乱成一团的使团而来。
这熟悉的场景,一把将芸娘拉到了当年方渠被劫一役。是的,当年的方渠,不正是今日的威州嘛。
河西早失,这威州便成了党项与大唐交界之处,往南便是党项、嗢末诸部,时常北上入唐滋扰袭掠过往行人。因为唐室衰微、藩镇割据、相互征伐,无力维护驿道安全。朔方节度使偶尔也会打击北上的党项、嗢末诸部,但游击战下,早就疲惫不堪,索性让过往商旅自行照看安全。刚下驿船时,驿夫就已提醒过,但夜落纥为了尽早赶到长安折返,又自恃回鹘能战,便执意夜行。翟之前当众驳了夜的面子,这次不好再给这位可敦王后的弟弟、国舅爷脸色,只得依他的话做。
使团立即停住,围成一圈、纷纷拔起刀剑御敌、保护贡品,全然顾不上芸娘三人。芸娘叫二人滚落到地上,爬到刚才倒地的骑兵旁,拿回七屠刀,割开三人的绳子,又取了侍卫的刀,三人趴在车架之下,看着旁边的动静。
只见一群衣裘褐的飞骑,背负箭篓、腰悬匕首,或手执锋刀、或挟弓而斗,人人结发、耳垂重环,拦住了驿道两边的去路,兴奋地喧嚣叫嚷着。忽然贼匪们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一个年青人向使团用党项语喊道:“把车驾宝物留下,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夜落纥见此,毫不把党项贼匪放在眼里,一声不作,便一箭朝说话的那人射去。夜落纥虽然为人荒淫,但骑射却全部是真功夫,一箭便正中心脏,那人只是闷哼一声便从马上跌下死了。一旁的翟连反应周旋的时间都没有,只得被迫应战。
这一箭,激怒了党项人,一声长哨,全部冲了上来,刀剑伺候。前面还夜静山空,现在已然刀光剑影、厮杀声壮、血光四溅。
芸娘看这架势,不论双方谁赢,他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党项人赢了,他们或是死、或是再一次被掠卖为奴回鹘人赢,他们也改变不了当牛做马的命运。当下,只能一拼,奋力逃出去,或许还有生机。
芸娘看向十一十七。显然,聪慧的二人也明白了当下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便忍着伤从车马下爬出来,刚一探出头,一个党项人就从马上受伤跌落,肠肚在外、鲜血满地。他用手摁住肚子,看着三人从车下爬出来,便又惯性用刀刺去,机敏的十七闪过、下意识地便是用刀回击、刺在那人的胸腔之中。沉闷地一声响后,十七便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但,那又如何?她来不及作它想,未拔出刀就赶紧护着十一芸娘往驿道两侧密林中跑去。
山间驿道不甚宽阔,但仅仅这几米,也叫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党项人与回鹘人战作一团,刀剑无眼、箭矢流星,在三人旁边铿锵作声,或闪过一刀来,或飞过一矢去,还把十七的一绺辫子给拦中断开了,惊险不已。
三人好容易在密林阻碍、无法行马之处狂奔。只听得声音远去、四处静无人声,三人才停了下来。虽然晚饭在驿船上吃得饱,但这一时半会儿跑了这许久又惊惶未定,竟然饿了起来。
喘着粗气的三人,好容易在一棵树下瘫坐着。
“你们都没事吧?”十一问道。
“没事,十七,你呢?”
“我也没事。”说完,十七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让刚死里逃生的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她这不争气的肚子,也为三人逃出升天而高兴不已。
“十七,你觉得他们这一战,最后结果会是如何?”十一问道。
“党项必赢。”十七答。
十一和芸娘转过脸看向十七,借着幽微月色,芸娘的眼里是疑惑,而十一的眼里则是肯定赞许。
“你们看,使团这一行,舟车劳顿,本就疲惫,加上他们并不习惯大唐饮食,看守我们的那几个侍卫他们晚饭都吃得比以往少,而且,刚才事发突然,他们根本毫无防备,这样,哪有胜军之相?”十七狡黠地笑了一下,“再看党项,就不同了,他们守候在这多时,准备充足,而且气势高涨,每个人就像发了情的骆驼一样,激动不已。再者,在野漠时,我看来自党项的母亲们就比其他人更加勇猛、气力大,听图那党项语三十三讲,党项人非常勇猛,男女都善于作战。这样两厢一比较,使团便没有胜算。”
听完,十一和芸娘连连点头,前面还惊惶未定的十七这下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不过,我们待会儿去干什么呢?就在这密林中过一夜吗?这密林中野兽颇多,旧时常听人们说起猛虎豺狼食人之事,即使是城廓村落也有落单的行人被猛兽拖走,甚至夜晚进村捕食牛羊鸡鹅。”芸娘问道。
“稍微等一等,过上一两个时辰,估摸着他们已经离了驿道,便折返回去看看情况。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七屠刀,食物也没有,如果只是这么走,难以支撑。十七,你觉得呢?”十一说完,看向十七。十七点了点头。
三人便在这树下轮流休息。可过了没多久,便听到三十多米远有动静、火光,朝这密林而来,三人赶紧寻了一旁的草丛趴着隐蔽起来。
只看到前后都是飞骑勇士,前者开道后面殿尾。那打扮俨然刚才的党项人。中间便是捆绑着的回鹘人,人数不到六十,被押着往前走。在步行人后面的,便是车架宝箱。只听得一声长鞭挥舞,一个人连声哀嚎。那声音对十一而言,再熟悉不过。
徐徐地,这队伍走近了,从十一旁边不到十米远的树间穿行而过。听得一个党项人从后面大声问一个毡帽披裘的男子道:“这几人是回鹘贡使,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而且听这小子说,他乃是甘州回鹘王后的亲弟弟,我们要不要拿他前去甘州换珠宝?”
那男子显然不为所动,正身危坐于马上,似乎说了什么,十一听得并不清楚。
原先问话的男子显然有点不可置信,惊讶道:“什么?只是作为普通奴隶卖掉?那能卖几个钱?倒不如把他送去甘州。”
为首的毡帽男子自己的权威被质疑,显然不悦,正声道:“真是个蠢货。如果把他送去甘州,你认为回鹘不会向我们党项发兵吗?党项势孤,本就在犄角之势中,为何要为了一点珠宝而把自己的命搭上?”说完,让他们赶紧跟上,早点走出这密林。
火光越来越远,与车马声一起,消失在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