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废庙中的炉火明灭不定,发出一点光热。老乞丐三人睡在庙门右侧,虽是夏日,这山腰之上、破庙之中,竟然有些许风凉,教那三人紧了紧毛毡。而芸娘三人和那发着烧的少年睡在左侧,盖着从回鹘尸体里捡来的薄皮裘。因为芸娘不放心,所以与十一十七轮流值夜,教那火不要熄了,同时照看那发着烧的少年。
寅时刚一刻,天还黑着,只有些许月光。庙里十一正值着夜,默念着经。
忽然,对面一阵窸窣,老乞丐坐了起来,打着呵欠伸展了下身体,然后用脚轻踹了旁边少年一下,那个清秀的少年醒转,朦胧着眼,又推了推旁边昨日狠厉的少年,把他也唤醒了。
这让十一有点紧张起来,放下了手中的念珠,坐到炉火边,添了根柴火,手暗暗地去摸那七屠,同时,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平时睡得浅的芸娘。芸娘不做声,假装睡着,默默地注视着三人。
那三人醒转后,并没有搭理十一。那两个少年显然并没有睡饱,但还是不情愿地爬起了身,把毛毡一卷,一齐放在了神像后面。那里还有昨天那几只没洗的碗。三人活动了下,只老乞丐拿上了昨日手中那僧棍,便打开庙门作势要出门去。那清秀少年要走时,看了眼十一和身后的孩子,缓缓带上了庙门。
十一放下了心,边过去拿木头栓着门,免得有其他人进来。折返到炉火旁,侧睡在柴草上,以免扯动背部。芸娘一颗悬着的心也松快了下来,马上又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日出三竿、辰时四刻。庙里炉火尽灭,但因为关着门、兼之东方日出,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叫盖着皮裘的十七给热醒了。十七掀开皮裘,发现芸娘和十七并没叫醒她值夜,左右看看,不见了老乞丐三人,庙门紧紧拴着,屋里开始蒸腾起来,她便起身放下木栓开门,放那半山的凉风进得庙来。
一阵清风徐徐而来,吹散了屋里的窒闷。十七迎着阳光,活动起筋骨,一时忘形,扯着了后背还没痊愈的伤口,哎呦起来。哪知道十一在她身后,忙上前扶着她。
“扯着伤口了吧?”十一的中低音说洛下音,比说吐蕃语、回鹘语更好听。
“是啊,哎呦哎呦,好疼啊。你扶着我一点儿。”十七趁势撒起娇,夸张地叫唤起来。
“一大早,又在这里娇蛮任性。我看啊,得要芸姨来给你查验一下。”十一拿十七根本没有办法,只能搬出芸娘来。
“怎么了?要查验什么?”芸娘也起来了,准备到庙后去拾点柴来生火烧点热水做个胡饼糊糊。
“没什么,我刚才要给十一查验伤口,他不肯,说只能让你看。”十七向十一挑了下眉毛,脸上一脸得意,“娘,你是真要给他看看了,否则,伤口恶化了怎么办啊。”
“嗯,待会儿生起火,我就给他检查检查。十七,你跟我一起到后面拾柴去。”
十七被拉着去拾了柴,走时还不忘挑衅地冲着十一一笑。十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十七转身看不到他时,又忍不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进屋拿水漱口、洗了洗脸,然后去看那孩子。
昨天下午,那孩子的烧退了,可是等到后半夜时,又烧了起来,十一只能给他用袍衫浸了凉水敷在他额头,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时辰,才又退下去。
他摸了摸额头,烧得比昨日更厉害。十一只能不停给他用冷水敷着。他掀开皮裘和袍衫,发现孩子身上开始肿胀了起来,几处伤口上药后毫无好转,尤其那几处溃烂,脓水依旧,而且咳嗽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似乎嗓子里还有痰。他搭了下脉,这脉象浮滑更甚于昨日,遗毒在内,热邪未退。十一虽然医史典籍看了不少,但毕竟搭过的脉少,实战经验寥寥,加上身边缺医少药,除了一瓶金疮药,实在难以应对这孩子的病势,但他心里明白,这孩子的高热,怕是会要了他的命。他扶着孩子拍拍背、把喉咙里的痰吐出来。
十七和芸娘回来了。她们拾了些柴,又采了些野菜,正生起火来煮胡饼糊糊,免得干嚼着难以下咽。
边生火,十一边跟十七和芸娘说起这孩子的病势,三人皆是沉默。在沉默里,烧好了水、掰开了胡饼,将洗好的野菜摘碎扔在锅里,搅了搅,这一锅糊糊就好了。芸娘给十一、十七盛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放旁边让它凉一凉,待会儿喂给那发烧中的孩子。
十一吃着糊糊,忽然想起那肉灵芝之秘,对芸娘悄声说道:“芸姨,还记得你之前跟我们说,这肉灵芝……”
“不行,坚决不行。”
“可是,这是一条人命啊。”
“我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如果这次你用这方法救了他,那下次呢?这世上可怜之人千千万,你救得过来吗?你又有几个身子来救?”
“我没遇到千千万,现在只遇到了这一个……”
“那也坚决不可以。我绝不允许你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救人。”芸娘一脸严肃,言辞里是不容置疑,“你们俩今天都给我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存了这念头。”
十一不再作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度众生于危厄,难不成竟是错了嘛?如今,我这肉身凡胎舍一点血肉,便可救这孩子于生死,有何不可?
十一吃完,扶起那孩子来。那孩子浑身滚烫,病情更严重了。十一毫无它法,只能是拿起那碗已经稍微冷却了点儿的糊糊,与囫囵了几口的十七一起将那碗糊糊喂了下去。
芸娘收拾起东西,去后山新寻得的溪涧处洗香炉、碗去了,十七则跟着去打水,把那两个水袋装得满满的。
这下,废庙之中,只剩下这孩子和十一。他看着这孩子,咳嗽越来越频促,声音越来越大,虽然吐出几口痰来,但不减咳嗽。再不救,怕是再也救不回了。
十一笃定了主意,靠墙跪在孩子身边的柴草上,拿出七屠刀,解下了手腕上缠着的衫布条。那一圈圈褪下来后,手腕处的伤口虽然恢复了些,不至于皮肉翻在外面,但依旧是红通通一片、肉质可见。他也不知道肉灵芝该如何做才能有效果,是否一定要做成羹汤?想来,应该不是,那只是障眼法而已。对,直接让他饮血试试看,再不行,试试看一两块肉。
想到这儿,便用刀在手腕处旧伤口上割了下去,可是割自己的血肉,说易行难。试了几次,也只在表皮,难以下得了重手。在这之前,十一从未杀过生。
紧张的十一,忽然想起手腕处经脉众多,一不小心,怕是要废了左手。忙深吸了一口气,改了策略,将刀放在手掌中,左手紧紧握住刀刃,闭上眼横刀抽出。他感到掌心一阵疼痛后便是一股热血涌出,也见得那刀刃鲜血滴滴掉在地上。他不敢摊开手掌,轻轻握拳,右手赶紧放下刀,捏着那孩子的下颌把嘴张开,让那汩汩而出的血顺着拳头从手掌根部流进孩子的嘴里。
等到十七、芸娘进来时,十一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浪费半滴,直把二人惊得跑到跟前。
芸娘看着十一血流已经几乎停住的左手,又看到那孩子满嘴的鲜血,甚至还有几滴从嘴巴流出来直滑落在脖颈将那袍衫染上了梅花印子。
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芸娘一巴掌扇在十一脸上,满眼愤怒,对十一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嫌我活得久了,要我去死吗?”
被扇懵了的十一,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抚住发烫的左脸,可是刚一挨着便“嘶”地轻声叫了一句,又用右手托在左手下。他抬起留下了一道血迹的脸看向芸娘,只见她喘着气、瞪着眼盯着十一,他便心虚地又低下头去。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全部当作耳旁风了吗?不是我要拦着你,不是我不让你救人,可是今天你可以用这办法救他,以后就会用这办法救别人。这世上之人,有几个是合该去死的?又有几个是不值得救的?这么多人,你能救得过来吗?怕只怕,你还没救得过人来,这个秘密倒是先被歹人给知道了。这不是小事,这可是事关生死的秘密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泄露出去?”说着说着,芸娘流下了眼泪,“我难道不想救人吗?我难道就是铁石心肠吗?我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去死啊,但凡有别的法子,我肯定愿意一试,只是,唯独这个法子,坚决不行。那秘册上所说的故事,不就是你们祖先的教训吗?你难道还要重复那样的命运嘛?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当时咱们三个就倒在莲护的刀下,死在野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