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太黑了,没法洗。”陈菲菲眨巴着大眼睛说。
“净瞎说,这不是有盏油灯吗?”耿长乐指着煤油灯,那里正跳动着豆大的小火苗。
“太暗了,洗不了。”陈菲菲不买他的帐。
“那我再去取一盏过来。”
“煤油味太呛,受不了。”陈菲菲撅起了嘴。
“那我就没办法了,要么你就别洗,要洗就别这么多事。”耿长乐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那不是有电灯么?”陈菲菲指了指墙角,那里有个破木头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从前缴获回来的,暂时用不了的东西,其中就有用油纸包好的,崭新的灯泡,旁边还有一个旧灯座,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连接灯座的电线胶皮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的铜线。
耿长乐冷笑道:“电灯是有,可电没有,所以没法用,大小姐。”
“让我看看,”陈菲菲像只轻盈的小鹿一般跳到箱子跟前,一边划拉一边嘟囔:“里面好东西还真不少,你们是从哪儿淘换来的?都可以开杂货店了,哎,这是什么?”说着话从箱子里抽出一个黑乎乎的大铁坨子来,上面还带着个摇把。
“手摇发电机!”她举着这块黑疙瘩兴奋地跳起来,“现在可以洗澡了!”
“那玩意儿从一来就是坏的,发不了电,你怎么还认识它?”耿长乐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
“我不光认识它,还能修它呢!去,给我找个螺丝刀来,别告诉我没有吧?”陈菲菲把手摇发电机拖到昏黄的煤油灯底下,仔细地研究起来。
螺丝刀肯定是有的,他们的枪械武器也需要维修,保养,只是一涉及到跟电有关的东西,战士们就没了主意,所以这个手摇发电机放在这里这么久,谁也没去动他。
关于一个小美女要修理手摇发电机的事情在耿长乐去借螺丝刀的沿途路程中,被人为地无限放大,所以当他拿到螺丝刀并将其递给陈菲菲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七八名好奇的战士,他们都想看看这带电的玩意儿到底该怎么修,而耿长乐则想带这么多人杀杀陈菲菲的威风,他认定修发电机这玩意儿不是一个烫着头,穿着旗袍,涂着红嘴唇的艳丽女郎所能干的。
大家把桌子围了一圈,脑袋齐刷刷地凑到煤油灯跟前,陈菲菲撇着嘴哼了一声,操起螺丝起子,熟练地把外壳上的四颗大螺丝卸下,打开外盖后,里面是一个大的环形磁铁,磁铁的中心是由细铜线绕城的线圈,陈菲菲把拆下的发电机对着煤油灯照了照,原来是绕组线圈接出来的线头断掉了,她微微一笑,用牙齿咬住一根导线,把两根线绑到了一起,又使劲拽了拽,然后麻利地上好外盖,把电机递给耿长乐:“来吧,试试!”
“这怎么试啊?我去把灯接上。”耿长乐说。
“不用,你把手放到这里,”陈菲菲一边说,一边把耿长乐的手按到了发电机引出的电线上,“然后我就开始摇。”还没等耿长乐反应过来,就发现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手涌向肩膀,就如同整条胳膊一点点伸进了热水里,他赶紧缩回手臂,瞪了陈菲菲一眼,心想你这是故意阴我。陈菲菲毫不退缩,也回敬了他一眼,心想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就知道你想寒碜我,我这叫睚眦必报。
战士们看到她两分钟不到就把发电机修好了,也都吃惊不小,本以为像这种打扮的阔太太娇小姐,都是纯粹的剥削阶级,整天醉生梦死啥都不会干,想不到陈菲菲修起机器来,动作麻利地不比一个熟练的工人差,顿时对她的看法大为改变。
“看来能发电了!”陈菲菲笑道,“谁能帮我把灯泡给接好啊?”
战士们如梦初醒,纷纷过来帮忙,这一时刻,他们都成了陈菲菲的崇拜者,只剩下耿长乐一个人杵在一边。接好线后,有人使劲摇了两下,灯泡立时发出耀眼的光,的确比煤油灯亮堂多了。
“很好,现在本小姐要洗澡了,你们想参观吗?”陈菲菲如高高在上的女王一般环视四周,这些朴实的战士没受过这样的挑逗,纷纷讪笑着离开,耿长乐跟在他们身后也打算走,陈菲菲连忙喊道:“耿长乐,你给我回来!”
“我可以参观吗?”耿长乐面无表情。
“你想得美!给你拿着这个!”说罢将发电机塞到他怀里,“到外面蹲着,给本小姐发电去!记住,本小姐要亮的!”
战士们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已经在心里把陈菲菲骂了无数遍,他就知道这个小妮子总要给自己找麻烦。
最终他还是无奈地蹲在屋檐下,用力摇起了手柄,听到里面水声响起,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赶紧确认她的身份吧,她最好就是一个普通有钱人家的小姐,然后赶紧把她送走,可转念又一想,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能这么熟练地修理发电机呢?难道她真是个女特务?不知怎么的,一旦把她和女特务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让自己心里特别不舒服,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里面说道:“耿长乐,累吧?”
“不累!”他开始犯倔脾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却不知道我的感觉。”里面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了许多。
“你有什么感觉?看你家境富裕,一定是不愁吃穿吧?”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墙说话。
“家境富裕?”里面传来一声苦笑,“可我不想回去,现在,我又想不起近期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一点都想不起来,我总是感觉,现在还在夏天,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这怎么可能?你的脑袋长在自己身上,忘性也太大了吧?”耿长乐没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依旧在讥讽她。
“我可不是个爱忘事儿的人,在这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地记着,可之后的事情,就好像突然被人拿走了一样,忘得一点不剩,哎,灯太暗了!快点摇!”
“你怎么还会修理发电机?”
“这种小玩意儿我闭着眼都能修,还有,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真的不是日本特务,可你们就是不相信!”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久,当陈菲菲走出屋子的时候,耿长乐的两条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当夜,陈菲菲躺在床上,在大脑中不停地搜索丢失的记忆,她不相信两个月的经历竟然能凭空消失,消失于她最引以为傲的头脑中,就像一个破旧的仓库,辛勤地寻找只能找到残破的碎片,寻找的越多,发现的碎片也越多,可无论她如何回想,那些零落的碎片再也无法拼接成一副完整的画面,它们就像一片片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朦胧中,这些光汇聚起来,组成一个圆球,这光球渐渐向她靠近,映射出一个妖艳少妇的身影,这个人她认识,只是从不愿想起,就是因为她,自己发誓永不回家。她甚至厌恶她出现在自己的想象里,可这妖艳少妇却如鬼魅般跟随着她,始终挥之不去,渐渐地,她的影子变得模糊,整个身体慢慢放大,归于虚空,幻化为一团人形的黑色烟雾,围绕在自己身边,她的声音由尖利变得低沉起来,这团黑雾在空中飘忽不定,发出模糊不清的低沉呢喃,突然,从黑雾中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抓在她的头上,那两只手不断用力,似乎要把她的头颅掰开,巨大的力量让她感觉痛不欲生。
“不要!”她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她摸着自己的头顶,分明有疼痛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一根钢针穿过头颅,直刺入大脑。根据地的天空平和宁静,夜里秋虫鸣叫,秋风轻轻推动树叶,催人入眠,可她却被巨大的恐惧压得再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