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听得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
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
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
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钮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着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後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表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
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
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
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
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
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後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
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着看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夥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了两块去。
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
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吩咐,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扑复老爷!
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麽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嗵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後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