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李卫又近前一步,听那老婆子不管不顾哭得悲酸伤心,又道:“老人家,他怎么了?”老婆子这才抬起头来,咽着声气道:“这孩子昨儿不小心,被恶狗咬了一口。不知怎的就病成这样……我们不是穷人,到这里来是奔他爹来的,偏那个老不死的这个时候跟人家出去走镖,不知哪里撞尸去了,连这里的镖局子也给人砸了……他又病成这模样,可叫我怎么办啊……”老婆子说着便又要放声儿。李卫皱了皱眉,温声说道:“这么着一味哭,不是事。这样,进店来,先暖和暖和身子,喝口水,再寻个郎中”李卫说着,不料那小伙子蝎子蜇了似地大叫一声:“水!我不要水……水……我好头疼,吓死人了……把这人打出去!”
疯狗病!李卫浑身一颤,急速说道:“这耽误不得,快!进店来,调治早了兴许还有救!”老婆子在暗中泪水滢滢望着李卫,问道:
“你……”
“别问这个,我是叫化子出身。”
“好人哪!”
“这不是念经时候儿,快,进店来……”李卫说着,便向老婆子怀中抱过那小伙子,忙忙地过来,一边叫店伙计,“近处有生药铺没有?这边架上药锅子,我开个方子,抓药煎来就吃!”老婆子跟在后头,口中只是喃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药王菩萨……”那伙计方在犹豫,恰后头霍英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喝道:“混账!还不快去,找死么?”
李卫见霍英出来,一边安放沉迷不醒的病人,口中道:“你叫霍英!我说方子,你写,写完你去抓药,快,预备纸。”霍英忙应一声,急切中找不到纸,摘下水牌提笔等着,便听李卫说道:
防风白芷郁金制木鳖子去油穿山甲炒川山豆根以上各一钱净银花山慈蓣生乳香川贝杏仁去皮尖以上各一钱五分苏薄荷三分
说完,便道:“快抓,快煎,快服!”待伙计和霍英忙不迭都去了,李卫方松了一口气,对满脸泪痕、怔在一旁的老婆子道:“你坐着歇歇。这个症候虽险,服下去我这药,先护了心,再慢慢调治,再没个不痊愈的。”
“先生原来是个郎中?”老婆子怔怔说道,“这也真算我儿命不该绝”她扑地双膝跪下,“老婆子没法报你的恩,只有给您立长生牌位,天天生佛烧香罢了……请赐下您老尊姓大名。”李卫一笑,上前搀起老婆子,说道:“我说过,我是个叫化子出身,正牌子的叫化子都懂两手对付恶狗的法子。方才那药只是应急,这病时犯时好的,得两三年才调治下来呢!”老婆子正要说话,一阵楼梯响,甘凤池在前,曾静跟在身后,还有五六个伙计打扮的人,一色青布对襟蜈蚣套扣衫,黑孝绸灯笼裤,薄底黑缎靴脚步轻盈迤逦下来。李卫仔细搜寻那位贾道士时,却不见影儿。因站在灯影儿下装作查看那小伙子伤势,不住打量甘凤池。
甘凤池似乎心事重重,苍白的面孔上一对浓重的卧蚕眉紧紧蹙着。他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件水色府绸风毛夹袍,连腰带也没系,没戴帽子,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直垂到腰下,脚蹬一双黑缎面鹿皮快靴,显得又英武又洒脱,却是脸上笑容全无。跟在他身后一个伙计一边走一边劝说着:“师傅,他那不过左道旁门,算不得真本领,您何必计较他?真的要寻他的事,回南京寻着生铁佛师伯,怕逃了他公道?再者说,龙虎山娄真人是姓贾的师父,和您也是至交,说一声,张真人免不了要治他的……”甘凤池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体面拳,也不是大事,不要说了。这个姓贾的,也带有老桑的信,也该是一会同志。我是生他这个气,小节不拘,大事也不同心,不像话!”话还没说完,买药的霍英已经提着几包药进来,倾进药锅,顿时药香满室。甘凤池不在意地看了看李卫,又审视了一眼晕在地下的小伙子,问道:“你是郎中?他害了什么病?”
“他是给疯狗咬了。”李卫咬着一口细白的牙笑道,“我用这个偏方儿给他救治一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郎中太医。”甘凤池是两江两浙有名的大侠,李卫在两江臬司任上不知捉了多少他的门生,一直留心这位黑白两道上都趟得开的“小孟尝”,想不到竟在这燕山小镇中邂逅相逢,想到自己方才接的差使,心里对这群人存定了戒心,便不肯多话。
甘凤池却不走,死盯着李卫,半晌才格格笑道:“想不到李制台身居高位,居然还有医国之手。佩服佩服,今儿个可真有点狭路相逢啊!”
李卫听得身上寒毛一炸,自己主持江南臬政任上,不知拿了多少甘凤池手下党徒,此人竟能到北京来寻自己的晦气。看那几个伙计,也是一个个慓悍孔武一身铮劲,也都不像良善之辈。回头看看,几个军校也从店后出来,李卫方略觉放心,和甘凤池四目相对,良久才嘻地一笑,说道:“你大概喝贾士芳的马尿喝得多了,要寻叫化子的事是么?我并不认得你呀!”
“可我认得你!”甘凤池冷笑道,“你在南通拿了我的徒弟胡世雄,连审都不审,也不申报朝廷,就那么一刀宰了还有罗松,你追逼拷打,寻问他营救胡世雄的主谋。你是不把我送进死牢决不罢休啊!你李卫是清官这我知道,可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我一没犯王法,二没挖了你祖坟,你几次扬言要掏了我的贼窝子,今儿既遇着了,我就想问问明白!”李卫目不转睛地望着甘凤池,半晌“噗”地一笑,“你说的都是有的。只是那是我的饭碗,有什么法子?你追到这里忒辛苦了的,要怎么着,你说个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