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祥和范时绎都还没有睡,坐在上房一边吃茶食一边等着李卫。见李卫进来,范时绎忙站起身来笑道:“太医,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阵势,我真怕甘凤池发了性子坏了又玠大人,我可怎么跟皇上交待?”李卫给允祥打千请安了,笑道:“这算什么凶险?我擒拿十三太保,单人私访,你见见那个场面儿,什么都不在话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说道:“我知道,李卫是个泼皮,他奉有特旨笼络天下绿林人物,刀口上滚出来的人了。”说着,示意二人就座。
“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不肯轻易和官府翻脸无情的,他有身家有财产,一家三百多口子都在南京。何况他总领江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这个穷官儿贵重。”李卫笑嘻嘻,一欠身坐了,接过侍者递上来的油茶喝了一口,说道:“好香,通身都暖透了!请给前头端木主仆也送两碗去只今夜真的有凶险。我看甘凤池气色,像是在楼上和什么人生气了似的,也没见那个捉神弄鬼的假道士下来。要不是这个黑嬷嬷,说不定真的要吃亏呢!”
允祥身子仰了仰,干咳一声,说道:“说说差事吧。我离京时皇上有旨意,叫我去景陵看望十四弟,想召他回北京替八哥允禩整顿旗务。如今年羹尧已经赐死,隆科多抄了家,囚禁在养蜂夹道,念在他当日西征追随先帝的功劳情份,皇上打算赦了他,命他出远差,去阿尔泰和罗刹国会议边界。一来差使办得好,还可以重用,二来他留京师容易和八爷党混在一处,与允禩与隆科多都没有好处。十四爷的事说到就里,骨子里和八哥不全是一回事。他和皇上一母同胞,说到天边是最亲近的骨肉兄弟,近来皇上龙体也不十分安。我说皇上面容憔悴,皇上说睡不好,一闭眼就梦见太后,说想念十四弟。皇上颏下出了些文疙瘩,清热祛邪的药吃多了,又妨了胃气,心绪脾气再不好,还不是雪上加霜。”
“十四爷的脾性您知道的。”范时绎守卫景陵,兼管着“照看”允禵的差使,允祥的话他不宜缄默,因道,“据奴才看,前几个月十四爷似乎想通了些。汪景祺的事出来,又拿了他身边的蔡怀玺钱蕴斗和引娣,如今性气大发,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阴沉着脸绕景陵兜一大圈,回到陵园殿里一坐就是一天,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不给也不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竟像是个白痴!想想他也是个龙子凤孙,到了这个地步儿,也真让人瞧着难过。”
允祥听了默然良久,说道:“老十四毕竟是英雄气短。蔡怀玺和钱蕴斗是朝廷派去专门照看他的,却吃里扒外,和汪景祺勾结想和年羹尧联合称兵造乱。这样的王八羔子,专门陷主子于不义之地,有什么值得挂记的?”范时绎道:“蔡钱他们也只是想劫持十四爷,十四爷自己不像是知道底细。据我看,十四爷心疼的是这个乔引娣。”“这也值得的?”李卫一笑,“十四爷也真是的,乔引娣的相貌我怎么瞧也不及十四福晋,为个女人神魂颠倒,人都还说他是英雄气概的王爷!”
“人都是当局者迷。你李卫不也一样?皇上当年藩邸家法最严,你怎么就不怕,和翠儿好上了?要不是先头邬先生,你这会子恐怕还在皇庄上作苦力呢!”允祥说着,陡地想起自己,囹圄囚禁整整七年,放出来时,两个女子双双为自己殉情自尽,心里一阵疼楚。便转了话题,说道:“你把人解送回京,不要忙着回南京任上。去见一见宝亲王弘历,还有果贝勒弘时,他们都有差事给你。曹寅的儿子曹邶已经解到北京,他的亏空没还清,皇上说着你追比,恐防曹家在南京流散藏匿家产。另外,一枝花女匪在江西兴白莲教,有些剿抚的事宜也要和弘历商量办理。我离京前和弘历聊过,他很有些见地,要能等我回来更好,等不及时你就照宝亲王的指示办理就是。”
允祥说着,外头进来一个军校,双手捧着一份火漆通封书简,禀道:“王爷,军机处转来的,六百里加紧。”允祥接过来,就着灯下拆开看时,却是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张廷玉的亲笔书信:
老臣张廷玉敬禀怡三爷讳祥:据奉天将军伊章阿密札,驻盛京简亲王勒布托、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接内务府咨会,进京帮助旗务。臣思此四王皆为八旗旗主,世袭罔替亲王,驻奉天积世有年,例非奉旨不得入京。询之内务府堂官俞鸿图等职官,皆称不知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命臣即询问怡王,知否此事,亟盼急告,切切以闻密勿,观后即焚。
允祥看完,将书简信封一并就烛火燃着了,怔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卷纸烧成灰烬。因见范时绎和李卫都在盯视自己,笑道:“你们别发怔,信里的事与你们无干。”因起身来把灯端到另一张桌前,濡墨援笔写道:
衡臣枢密:札悉,莫名惊诧。此四王奉先帝诏书荣养奉天,从无干政之例。祥何许人,敢不请旨而私召入京?整顿旗务,历为廉亲王允禩的奉差,盼速将情形密陈圣上,令四王不必进京,徐图查明实蕴,允祥草。
写完,亲自用火漆封了,交给那军校,说道:“你带几个人星夜返京,天明时交到张廷玉手。记住,如果四更天之后赶到北京,张廷玉已经去了畅春园,你们在园门口双闸那儿,准能见到张相。如果他已经进内,就叫侍卫张五哥代转,此外不准给第三人拆看,明白么?”
“扎!明白!”
“去吧!”
看着那军校退出去,范时绎和李卫对望一眼,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李卫说声“夜深了……”刚要起身,允祥却拍了拍他肩头。说道:“再坐一时去,我今晚有点心神不定。”范时绎料想是方才那封信件惹得这位王爷心里不安,便道:“十三爷,奴才请先告退。明儿回马陵峪,营里的人都不晓得,奴才要先派个人知会一声儿,给王爷腾处房子。高其倬如今就在景陵,王爷方才说也想见见,也得通知一声,他原说这几日就动身到泰陵去的……”
“我见高其倬也没大事,至少说不是急事。”允祥的目光幽幽,在灯光下不易觉察地流动着,“他风水看得好,正在给皇上看地宫我想请他给我也留留心,选一处住地。早已写信告他说了,这次见不见的都无所谓。”他沉吟着,突然问道:“范时绎,你马兰峪守陵大营实有兵力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