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木从心方才在客栈醒来,颇觉肚饿。小二早得他吩咐,不呼唤不进他卧房,因此连膳食也未预备。适逢今天庙会,此时前去,应该还能赶上。夕阳照在小河,远处是朦朦胧胧的青山,脚下是条石小径。其实此间不过是一处寻常乡景,漫说如苏杭之绝美,比之稍有布置的园林亦有所不如。但木从心心境却是为之一宽,昨日苦思不解的问题似乎也不如此一时的安宁重要。顺着小径漫步向前,倏尔一转,已到了庙会街,卖甜食的,打把式卖艺的,测字算命的,挑担吆喝的,纷纷杂杂。他猛地回过神来,仿佛重返人间。不过,热闹、平凡都是他们的,身在十三司,这些与他无关。
其实芸芸众生,大都不尽如己意,在百姓眼里,莫说县令旁断钱财断生死的师爷,就补个衙吏的缺,也已令人艳羡不已,似木从心这等手握官员命脉的,那是既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天人。但谁又能想到,见多了生生死死,寻常乡景一撩拨也能让天人思凡。正胡思乱想着,猛然看到一只小巧的手伸向一个衣袋,顺着衣袋望去,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在跟一家书画摊老板谈价,他文邹邹地掉书袋,全未注意到自己失窃,那老板却听不懂,只是用手指做打算盘状,心里盘算亏是不亏。木从心觑得亲切,见那只小手捻出一个鼓鼓荷包,抢上两步,身子斜进那小手与另一人之间,不动声色地着手拿住了那小手腕上的神门与外关两个穴道,那小手的主人也是张清秀的脸蛋儿,令人见而忘俗,却孰料如此行径,可见人不可貌相,木从心今日又长一番见识。“他乡遇故知,武兄别来无恙啊。”木从心手上加劲,不动声色将那小手儿的主人拉到了一旁胡同僻静处。短短几十步距离,但初时这人只满脸通红,隐隐有内力与自己相抗,但因要穴受制挣不脱他手,后来渐渐随他去,反现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似乎还有些嘲弄,只脸上红晕不退。
“兄台好自为之,我本拟将你送入官府,可怜你生的面目端正,不似个险恶人。好生读书考个功名,莫要再如此了。”木从心说完,将手一扬,他这一下使上了三成内力,满拟甩他一个趔趄,小作惩戒。但那人却只是退了三步,反是木从心手上又察觉到一股内力与己相抗。那人见木从心脸现差异之色,笑吟吟道:“如此,如此便怎么了,这是个抛弃妻子的负心人,我正要小小作弄他,你…”
木从心未及他说完,心道这等人自有一千种借口,只留下一句:“那也随你,只以后莫要犯到我手上。”便再不去理他,转头便走,他早在心里千万告诫自己勿要以貌取人,但事到临头,一声“可怜你面目端正”,毕竟还是放过了这小贼,可见其实道理虽人人都懂,却不见得能执行无虞。想到晚上还有别的事,于是匆匆寻了间干净小店,要些酒肉草草吃了。
是夜,他正欲起身,抓几个绿林盟喽啰查问线索,忽见桌上多了一张纸,一个激灵起来,未及穿衣便取来查看,字迹秀丽,柔媚不失风骨,主体是一幅图,标示了行路方位,其余言言,皆不足为叙,只结尾处写着:念兄之手段,实在平平。奈天地之大,不肖之徒在所多有,况不肖之徒多怀绝世之才,今观阁下身手,是欲以一己之力澄清天下耶?不过兄既有此志,这便请鬼市一探。好教兄得知,鞑子皇帝昏庸,以兄一人之力又能取贼头颅几许?
原来图上所绘是客栈到鬼市的走法。所谓鬼市,从前是私下交易官府违禁物品之处,是便民之用;流传至今,成了三教九流中下几流贩赃之所。见到此书,木从心内心只觉一股深深的挫败,原来自己自负十三司第一高手之名殊不足道——那张纸是平平铺在桌上,绝非以暗器带入,那便只可能是夜半潜入放置于桌上,而自己竟浑然不觉,此人轻身功夫之高实在令人叹服!至此他才知道为何下午时那人虽要穴受制,但看自己的眼神却既有不在乎又有嘲弄,原来对手只要动念,立时便可脱身离去,本就不必在乎,至于嘲弄,八成是因对手觉得自己自不量力,偏要多管闲事,索性戏耍自己一番,可笑的是自己反而浑然不觉,竟妄图以三成内力教训于他,人家定然牙齿都笑掉了。念及此处,不禁又羞又愧,少年心性还带着七分不服气,不禁便要探探这个鬼市到底如何,至于“鞑子皇帝”等语,却未在意其是否大逆不道。
出了客栈顺路向东,直奔十五里,折向南方又行三里,鬼火闪烁,怪石嶙峋,竟是一处乱葬岗。一路狂奔,他心中愠怒稍息,按图索骥,走到一处山神庙,此庙孤立于乱石群,庙门破败似漏风的门牙,月光皎洁时可直接望见里面的山神,碧眼幽幽,更是可怖,寻常人等远远地望上一眼只怕便要腿肚子转筋,木从心虽受人之激,此刻竟也踟蹰不前。正犹豫间,猛然间“念兄之手段,实在平平”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口,眼前浮现出那人书写至此时脸上的嘲弄之情,不禁血往上涌,如此令人小瞧,何如死在此处?木某夜探鬼市,意在为民除害,问心无愧,死有何惧?此刻他心里被愤怒与正义二情充斥,也不知是何滋味,抬脚跨进那庙,转动山神像,神像前蒲团之下隐隐有机括转动之声,翻开蒲团,便只能见一级级台阶,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方,抖开火折子向下走了几步,“噗”地灭了,只得摸索向前。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光亮。此刻中夜时分,绝非日光,可也不似灯光,碧油油地诡异无比,一个厮仆飘忽走近,递给了他一个面具,道:“这是此处规矩,请爷台见谅。”木从心受人之气,正没处发,道:“倒要请教,阁下此番做作,不知是贵主上见不得人,还是贵处买卖的物什见不得人?”那厮仆受惯了夹板气的,干笑两声道:“三百六十行,几百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了,请客官见谅。”木从心道:“敢情这…”后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人拽住,只听那人说:“大哥何其性急,这起子人没大没小惯了的,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走罢。”言罢丢给那厮仆几两散碎银子。原来那人早就到了,只在不远处等候,忽听这二杆子青年语气不善,一副寻事的架势,怕他坏事,忙去将他拉了开来,沿着通道向里面走去。行了半里许,仍不见尽头,木从心不自觉向后看了一眼。黑暗里那人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道:“木兄不必见疑,再行半里便到了。”木从心强作镇定,心下确是一惊,这般斜向下行,此刻只怕已在山腹,却还要行半里许,这甬道若非老天开造化,不知要耗费多大物力,念及此处,更觉此间是非之大。却不料那人处处料他之先,道:“此处曾是元末枭雄张士诚贮藏宝物的地方,张士诚曾为元军所困,大军断了水源,而此处却是石头山,本无法开凿取水。其军师施耐庵登坛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