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桑氏,少商学起了另一种排场。不是万家那样简单粗暴的金银珠宝呼奴唤婢斗鸡走狗,而是要浪,要漫。浪的行云流水,漫的不着边际。少商骨头里榨不出二两浪漫,但却很喜欢这样的聚会。
此时的儒生并不像后世的孔教弟子那样酱缸,他们多是腰悬长剑,见识广博,饮酒得兴时还会舞剑一曲。谈话内容更非茴字的九种写法,而是上至国策得失,下至前朝兴衰,高兴时喜极而涕,鄙夷时就破口大骂。
虽然野宴简单,菜肴也不过干果热汤炙肉几样,少商在旁听着看着,却觉视野开阔,心胸明朗,这时候的人们,仇恨与热爱都像天空一样清澈纯粹。
至车队进入兖州陈留郡城,少商不但已可和程止夫妇合奏半部大父的遗作,更长了两寸身高,前坡后囤都有了可观的收成。又因为搞了几天艺术,整个人气质大为提升,原本不错的皮相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那陈留郡丞是桑氏之兄桑宇的同窗好友,留程止夫妇做客,他家夫人素以保媒得力出名,当下便要给少商保媒。桑氏施展绝技,嘴巴笑称吾姪年岁还小,眼睛却闪闪发光的表示有好人选赶紧端上桌来你磨叽什么!
若非程止须在二月底前到任,车队稍作歇息后就匆匆离开陈留,不然郡丞夫人就要设宴让少商见见那几个少年才俊了。
如此一路欢天喜地,程家众人吃着火锅唱着歌,终于到了东郡。
然后,画风突变的日子来了到任滑县前,途经清县,程止非要顺道拐弯去拜望在清县任县令的师兄。
桑氏呵呵两声,吐槽道:“你们师兄弟毗邻任官,这几年三天两头碰面,有什么等不及的。”嘴里这么说,但却没阻止丈夫。
“我甫上白鹿山,乡野小子一个,当真除了几个字甚也不知,师兄出身名门却不见嫌。不但指点我学问,还教我如何为人周全,当真亦师亦友!”
程止满脸追思之情,桑氏继续调侃:“那是因为公孙兄见你容貌生的美,为人却蠢不可言,他不忍猝睹,才多有照看。”
少商暗暗帮她翻译成白话:公孙师兄是个颜控。
此时的县行政面积比后世大的多,尤其清县滑县这两座都是拥纳民众万户以上的中大型县城。进县城前,程止还顺手捞了个邻乡的三老作陪,少商身着男装骑马随行,算是完成今日份的运动量。
那三老姓李,乡里人称李太公,宛如笑口弥勒佛,道:“犬子近日来函说,再过两年便能出师了,当初若非程大人照拂,以犬子蠢钝的资质,哪年月才能开窍呀。”
程止笑道:“我倒盼师弟晚几年回来。河南陈氏素有名望,陈夫子膝下有数女,最近刚接去山上陪伴双亲,师弟多读几年,没准能给老丈寻个新妇回来!”
李太公大喜,花白的胡须都快抖成爱心状了:“若能如此,那正是家门大幸!”
少商忍不住插嘴:“那更得我叔父指点了,他可连白鹿山主的掌上明珠都娶回来啦!”
众人放声大笑,桑氏在车里也是笑的不行,捡了个橘子掀起车帘丢向少商,少商假作中招,连声哎哟,周围笑声更重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漫步而行。眼看遥遥望见城门,程止忽的脸色一变:“不对,城里情形不对。”
李太公也伸着脖子望去,神色一肃:“是不对!”
程止是清县常客,往年这时候,城门前挤满了络绎不绝的商队,挑担来卖收成的农家,硝好兽皮来估的猎户,以及零散来寻亲寻路的外乡人,可如今城门紧闭,门前不但没有民人,连个卫卒也没有!
桑氏掀车帘伸出头来,望见丈夫脸上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要进城去?”
程止神色肃穆:“师兄怕是有事,我得去看看。”
桑氏心中不愿意,但也知道丈夫不能坐视,只能道:“那我也跟你去。”
程止摇摇头,道:“若城中无事,你们进来无妨但若是有事,还不如轻骑数人来的进退便利。我带一队侍卫走,其余家将和丁卒留着护卫你们。”
少商有些诧异,她素日认为三叔父爱说笑好脾气,对妻子无有不从,对兄长无有不怼,可骤逢大事,却似是忽然变了个人,行事干净利落,毫不拖拉。
程止抬头对李太公道,“老丈,我欲将妻儿托付”
李太公拱手道:“程大人不必说了。请夫人领车队往我乡里去,那里有沟壑壮丁兵戈,足以抵御不测。且吾乡背倚密林山林,到处有躲避之处。”
此时承平不久,世人多对不久前的乱世记忆尤深,御敌抗贼都已习以为常。
程止点头,又对妻子道:“你别怕,我去去就回。”
桑氏含泪点头,伸手抓住丈夫宽大的袍袖,用力到指节发白了才松手。
夫妻告别后,程止领了七八个护卫扬鞭而走,李太公连忙催促车队掉头往他乡里行去,少商却一直眺望着清县城门,见程止他们扣门许久,又隔门说了几句,那城门才微微打开一条线放人进去。直到城门再度紧闭,少商才回头去追自家车队,一边策马,一边心头隐隐觉得不妥,仿佛不该离开叔父。
追上车队时,少商正听见李太公与车内的桑氏说话。
“夫人放心,陛下的銮驾才过去,前有执金吾,后有卫尉,羽林虎贲随行,这离了清县才几天呐,哪个胆边生毛敢犯上!”
桑氏低声道:“听老丈所言,我才宽慰些。”
少商忽道:“叔母,我们不如遣人去向陈留郡太守求些救兵,哪怕白跑一趟,大不了我们给军卒出重赏就是了。”
桑氏本来愁云满面,闻言笑道:“哟,好阔气呀。我家女公子这是发财啦。”
李太公也笑道:“女公子就算要求救兵,滑县距此不足两日路程,陈留却要三日轻骑,为何不遣人去滑县?”
“临走前阿父叫人抬了满满一箱钱给我零花呢,赏钱我出也行。”少商道,“滑县么,也遣两个去好了,有备无患嘛。”
看她神色肃穆,桑氏心知侄女机警多智,当下就使人去两处求救。
又走了一阵,众人忽觉得地面颤抖,一阵凶猛的马蹄踏地之声由远及近,惊恐迅速爬上每个人的面庞,随即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粗暴高亢的呼呵声,然后从地平线那端冒出二三十骑挥刀匪徒急速往这里冲来。
程家领头的护卫反应最快,当即嘶声大喊:“布阵!护卫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