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宏辰用力地睁开了双眼,他想再多看一眼这个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天子,可终究体力不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道:“陛下,老臣无能,未能替您招募刘不知。刘豹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北境之局怕是无人可解了。”
陈泰愤然道:“朕的军国大事竟要仰仗一个少年喜恶,满朝武将食君之禄,却如酒囊饭袋,无一人可用!”
“陛下勿要动气。此乃时势使然,天命使然,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老臣相信,刘不知定能为陛下所用。”
陈泰慨然道:“既然山不向我而来,我便向山而去。”
桑宏辰虚弱地笑道:“陛下胸怀四海,宽宏大量,刘不知得贤主而侍,他是个有福之人。陛下,老臣算了一辈子的账,自认于国无误。只要老臣认为于国有益,纵使厚颜无耻如李墨之流,老臣也绝不吝惜羽翼,甘愿背负这同流合污的骂名。”
陈泰沉声道:“桑卿家无需多言,你的一片丹心,朕都明白。”
桑宏辰大喘了一口气,继续道:“陛下,每有敌国犯境,主战者未必忠,主和者未必奸。若战之必败,或赢一城一池却失了全局,动摇社稷国本,陛下不可不察啊!”
陈泰不甘地道:“朕已经放下朝堂体面,去向南方的财主借银子,银饷一到,朝廷就有了平乱和守国两面作战的资本。他日刘不知若能挂帅北境,北境之局可期。”
桑宏辰道:“陛下……陛下,老臣时间不多了。您向南境的财阀借银子,这是对的。老臣早在永丰二十年就上过折子,详陈了朝廷每年根据岁入粮银,保持一定比例的借银用来经营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有两点陛下切记:一、务必坚守契约,以诚相待,切不可肆意妄夺,赖账甚至杀人。只要国家有了信誉,不但财阀敢于借钱给国家,只要利息合理,平头百姓也有心将钱拿出支援朝廷,若如此,则金银流转,源源不竭,纵使偶遇天灾旱涝,外敌入侵,朝廷也断无银钱之忧虑。”
桑宏辰面如金纸,陈泰忙从桌上拿水给他,却被摇头阻拦,只听他语速加快道:“二、四境督抚如同四个藩国,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削,则国本不固。四境之中最强悍的就是拥兵三十万的北境,而北境军向来只认帅旗不认天子令。老臣当年之所以强烈反对拨银助刘豹练虎豹两营的十万精骑,怕的就是他日若刘豹有心谋反,举华国之力再无一支军队可以一战。陛下坐拥四海,怎能将国运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忠心上。要知道谋国者,不可只谋一时,不谋一世啊。而人心一世,几多变幻,又有谁知呢?”
陈泰道:“若依你之言,刘豹他日或有不臣之心,朕无可应对。那刘不知若能领北境军连战连捷,成先人想成而不可成之事,声震北境乃至整个华国,到时候拥兵自重,朕岂不是更难应对?”
桑宏辰道:“因此,刘不知任的不是北境的督抚,而是陛下的将军,这其中的微妙,臣不赘言,陛下定知。”
陈泰思索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他已经领会了桑宏辰所言的微妙之处。看着这位行将就木的三朝老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心念国家,陈泰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道:“桑尚书,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朕说,朕都许你。”
桑宏辰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道:“陛下!刘不知若不可为君所用,或无带兵之才,陛下切不可再有一个银钱投入北境。国与国之战争,只要拖得住,一定是国力强者胜!打仗便是打钱,舍了这残败的北境,退守长城,北夷的骑兵寸步不能再进。陛下借此机会扫平其余三境,建立一支受您直接统帅的精锐之师,到时再收北境,甚至灭国北夷,指日可待!臣纵使九泉之下,也遥祝陛下一统天下,立万世之基业!”
桑宏辰言毕,浑浊的双目中满是血丝,他的喉咙动了动,却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发得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
闭上眼,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愿少帅一路顺风。”
桑宏辰死了。
陈泰坐在他身边,感受着他手中紧握地双手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位到死都没有为自己争取一件赏赐的忠臣,内心的感情却十分复杂。
桑宏辰大力推崇与北夷议和之策,他不是不知北夷无信,见朝廷裁军,北夷必然挥师侵占北境。其实无论桑宏辰还是陈泰自己,心中也并没有那么相信刘不知。毕竟那个人太过年轻,他是最合适之人,却未必是必胜之人。
陈泰喃喃道:“桑宏辰,你从不是怕北夷来犯,而是怕北夷不犯,你果然够狠,要借北夷的骑兵替朕了却这三十万北境军的心头之患。刘不知只是你对朕的安慰,你是在逼朕弃这北境,做割地之君啊。”
陈泰起身,眼睛里都是肃杀之色:“但是朕,就要赌一次,就赌他一路顺风!”
陈泰打开房门,满月皎洁,地上似铺了一层霜,他慢步走在上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