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四年,夏。
七月流火,虞京城已经开始见凉,冰库里最后一批新鲜荔枝送到了柳绯烟的灵犀宫中。
柳绯烟半倚在铺了冰蚕丝的美人榻上,灵犀宫的大宫女翠珠正垂首坐在她身边,一边噙着泪,努力不让泪珠滚落,一边给柳绯烟递上刚剥好的荔枝。
胡人粗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金戈铁马闯破了宫墙最后一道防线,厮杀呐喊、兵刃相接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翠珠颤抖着手捏开一颗荔枝,却怎么也找不准下手的地方,慌乱之下,她将荔枝壳捏开,莹白的肉蹦出,滚落在铺了盘金九龙丝毯的地面上,留下一小块水印。
柳绯烟斜睨一眼那颗跌得粉身碎骨的荔枝,冲着翠珠慵懒道:“翠珠,剥不好就下去吧,别在这碍手碍脚。”
她的声音带着战栗,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翠珠不敢抬头看她,似是犹豫什么。
嘈杂的叫嚷声已经逼近了后宫,灵犀宫外没有半个人影,一天前,身为六宫之主的柳绯烟就下令遣散了所有人,除了自愿留下的陪嫁丫头翠珠。
翠珠咬着唇,终于抬头,抖得像筛糠的手轻轻拉柳绯烟,哽咽着道:“娘娘,您自幼胆子就小,翠珠一直知道的!求您快逃吧,别在这里等死了,奴婢愿意假扮您!”
柳绯烟打量一下翠珠还没长开的脸,尚未萌发的身段,桃花眼绽开浓浓笑意,摸摸了她的头发:“翠珠,本宫是四海皆知的红颜祸水,且不论别人信不信你假扮的我,我反正不丢这个人。”
“可不能叫那群土包子笑话,说我大盛第一美人竟是个黄毛丫头。”柳绯烟自己拈起一枚荔枝,护甲刺进外壳:“得叫他们,来一个,惊掉一个下巴,给我和皇上做陪葬。”
翠珠泪眼婆娑,看着自己主子,不知道是泪在眼眶里闪烁,还是柳绯烟在轻轻颤抖。
她胡乱剥开荔枝,木愣愣地递到柳绯烟面前,凄然一笑,仿佛有柳绯烟这番话,心里就有了定数:“是了,是翠珠忘了,娘娘虽胆小,但总死要面子。还有几颗荔枝,咱们吃了吧……入了秋,今年可就吃不着荔枝了。”
柳绯烟勾唇笑了,哪里是今年,是这辈子都吃不着了。
“翠珠,给本宫更衣吧,然后回家去,你父母还在虞京城里等你。”外头越发吵闹起来,她起身:“如今已无人等本宫回家,我唯一的家就是这里,唯一的家人就是皇上。”
柳绯烟穿好冠服,走过三宫六院,出现在金銮殿门前时,里面已经开始狂欢,她深吸一口气,迈出了一步:“翠珠,今天我也好怕,其实我好想逃,可我希望一会黄泉地府见着了父亲,能叫他夸夸我。”
“你知道吗,我已经从西北逃到这深宫了,却还是逃不开,我能听见父兄,听见死去的百姓们问我,问我为什么逃,为什么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救救他们。”
随后柳绯烟想起,翠珠被自己赶走了,她只好独自踏进了金銮殿。
彼时金銮殿已被攻破,胡人乌泱泱涌入大殿,将十六岁的小皇帝祝成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团团围住。
大殿里一阵喧闹,甚至无人注意到门外有人,辽东岫玉的屏风,江南云锦的刺绣,熠熠生辉的东珠,产物贫瘠的胡人不曾见过如此奢华的器物,早已挪不开眼球。
“啪!”随着一棵镶嵌玛瑙的珊瑚树落地碎成满地狼藉,从未如此喧闹过得金銮殿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终于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华服、手持长剑的艳丽女子走进了金銮殿。
她朝冠上三层金凤贯着东珠,冠后追着金翟,翟尾垂下五行东海珍珠,间或缀着幽蓝的青金石、东珠、珊瑚,金玉相撞,发出琳琅之声。
世人皆说柳绯烟红颜祸水,她自然有几分妖,虽着正装冠服,眉眼里却带上狐媚气,眼下一颗精巧泪痣,眼波流转间似是云梦深沼,诱人一醉不醒。
她不看别人,只看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小皇帝:“皇上,臣妾来救您了。”
祝成被绑在柱子上,看见她进来激动地大叫:“皇后!护驾!”
看柳绯烟看呆了的胡人被皇帝一句“护驾!”爆发出哄堂大笑,踩着小皇帝问他:“狗皇帝,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你,你们大盛男人都是软蛋吗?”
随后有人大喊起来:“不要掉以轻心!她是威远侯的女儿,小心!”
沈鹤白就是在这时候提刀进门的,三年前的事后,他便永远一身赤红劲装,今日却难得和虞京城中世家子弟一样,白色宽衫飘逸,嗤笑一声:“你们胡人连一个贪生怕死之徒都怕吗?”
胡人仿佛有一瞬的瑟缩,但想起自己人多势众,便有恃无恐起来。
柳绯烟也愣了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沈鹤白。
她同定国公府世子沈鹤白,原有婚约。四年前的冬天,她违背婚约,脱下战甲,穿上凤袍,嫁给了十二岁的幼帝,侯府将她的妹妹,柳绯雨嫁给了沈鹤白以作补偿。
过完年后,胡人开战,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满门忠烈,相继殉国。那之后,沈鹤白从一个明媚少年,成了大盛最阴狠的将军,而她做了天下最雍容华贵的女人,从此踏上殊途。
胡人听了沈鹤白的话也笑起来,叫嚷着嘲笑方才说小心的那个士兵:
“管她谁的女儿,女的就是女的!先让老子尝尝!”
“这可比咱们单于的阏氏还要好看啊!”
“狗皇帝毛都没长全,这女人说不定还是完璧呢,啧!”
“谁都不许动妖后,等单于来!单于就在宫墙外了!”
幼帝被胡人踩着,挣扎着喊道:“皇后!沈大将军!护驾!护驾!你们在做什么!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朕命你们救我!”
主人?什么主人?这四年的朝政,分明都是那群权臣在左右,他不过就是负责吃喝玩乐罢了。
柳绯烟本想问他,皇上何时做过主人该做的事,却想起他十二岁登基,其后便一直被弄臣蒙蔽,如今骂他,有什么用呢。
那些胡人笑得猥琐,踩着祝成的头问:“狗皇帝!你把媳妇给我们享用一番,我们留你一条狗命,如何?若不允,等单于来了,第一个砍了你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