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孙承宗深知朝廷久困与钱粮财赋,所以竭力催促军中士卒赶路,不过二十日光景,便抵达了固原镇。固原镇位于六盘山北麓,清水河上游,素来有“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明弘治十年起,为了低于来自北方的入侵,朝廷在固原设立“三边总督府”,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等地的军务。在努尔哈赤跟张献忠、李自成尚未成气候的时候,三边总督算得上是明廷在地方上最大的实权官职三边总督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肃、西、宁夏、延绥、神道岭、兴安、固原的九总兵。可谓位高权重。
在抵达固原镇后,孙承宗及朱由检受到了三边总督杨鹤的隆重欢迎。
酒过三巡,孙承宗问道:“叛将张飞豹现在何处?”
杨鹤答道:“仍拒守罗家山。”
“三边囤积了那么多兵马,何以致被区区张飞豹所掣肘?”孙承宗不满的说道。
杨鹤摇头苦笑道:“孙阁老有所不知,陕甘延宁四地的民众颇为悍勇,民风刁顽。加上这些年月灾害频发,朝廷又没有救济粮,便有越来越多的流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此次叛将张飞豹率所部两千余人造反,占据了罗家山,为何?就是因为罗家山原本就有一伙跟张飞豹有勾结的匪盗,这些时日里,张飞豹呼朋唤友,不知道在罗家山附近聚集了多少人马,不容小觑啊。”
孙承宗不悦的说道:“修龄杨鹤字,休要助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依我看来,张飞豹率众不过乌合之众,之所以你不能统兵平定,完全是你御下无方,将士们也都不肯用命!”
杨鹤面色微变,他自然不敢奢望孙承宗会看不出破绽,但是杨鹤没有料到孙承宗一点儿颜面也不给自己留,竟然当着五殿下朱由检的面揭穿自己的老底。
杨鹤紧张的答道:“阁老教训的是。可下官也有苦衷啊。”他这后半句叫苦的话,多半是将给朱由检听得。
“孙阁老,敢问张飞豹放着好好的朝廷武将不做,为何要同那帮流民草寇为伍?这不是自甘堕落吗?”杨鹤反问道。
孙承宗无言以对。
朱由检这时缓缓开口道:“来的时候,我听皇兄讲,是你们将张飞豹给逼反的。”
杨鹤闻言,连忙跪倒在地,朝朱由检嚷道:“殿下,冤枉啊。下臣乃是三边总督,逼反自己麾下的将校,这是何道理?”
朱由检说道:“可廷臣们都向皇兄劝谏说,是你们这些在地方上主政的封疆大吏们,举措失当,对叶阁老主持的整顿九边的事务,操之过急,这才激起了兵变。”
杨鹤变了颜色,忙道:“殿下!若非叶阁老苦苦相逼,勒令臣下限期完成整顿任务,臣下也不会硬逼着麾下的将校们啊。”话音落下,杨鹤从袖口内摸出数封书信,嚷道:“此乃臣下与叶阁老的书信往来,可做凭证臣下曾多次劝说叶阁老不可操之过急。整顿军务跟整顿吏治不同,硬逼这官吏就范,他们就只能乖乖就范,顶天了写写诗词歌赋,发发牢骚而已。可是若是将吃兵饷的将校兵卒们逼急了,他们可是要造反的啊。果不其然!这书信往来还不足一月,张飞豹便反了。”说着,杨鹤将书信呈递给朱由检。
朱由检面色一变,接过书信后,看了看,果然发现杨鹤曾数次劝阻叶向高对于整顿九边,革除积弊这件事,应该从缓处置,但是书信之中,叶向高言辞恳切,用词严厉,勒令杨鹤务必从速革除九边弊政,特别是要从严从重惩处一批贪腐的将校。
事实上在张飞豹谋反之前,杨鹤已经按照叶向高的意思,查办了四五个总兵官以及数以百计的游击、参将官。张飞豹也是慑于杨鹤的威势,畏罪谋反,以图自保。
朱由检收下书信说道:“这些书信我回京之后,定会呈送皇兄,杨大人若果真无罪,我也定会在皇兄面前替你开脱。”
杨鹤闻言大喜。
至此孙承宗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缓和了口气问道:“修龄,张飞豹有多少人马?”
杨鹤蹙眉道:“一万人左右吧,但真正有战力的还是他养的那两千家丁。”
“家丁?”朱由检大惑不解。“行军打仗关家丁什么事?”
杨鹤忙道:“殿下就在宫闱,怕是对九边的武备不甚了解。我大明朝虽然在九边布置了几十万的部队,可是这些人马之中,多数都是不教而征者,战斗力低下,唯有将校们的家丁军事素质过硬,敢打敢拼,不怕死,实乃边军之中坚。”
朱由检闷闷不乐的追问道:“几十万部队都不重用?反倒是需要将校们养的家丁打仗?这算什么事?”
见朱由检发怒,杨鹤不了解他的脾气,不敢吱声。见状,孙承宗忙道:“殿下,你可知驻扎在九边诸镇的官兵都是从何处而来?”
朱由检虚心的朝孙承宗拱了拱手,问道:“还望孙老师指教。”
孙承宗说道:“太祖建立了卫所制度,及至成祖,这一制度得到巩固。无论是九边的驻屯军还是地方驻军,皆是出自各地卫所。国朝卫所制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兵民合一。也就是说戍边的将士们都是入了军户的农民。他们一边耕种土地,一边组织军事训练,这样便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国库的供养,便能够养兵百万!”
顿了顿,孙承宗叹了口气道:“可是随着年月日久,人口滋生、土地兼并,将校贪墨,这卫所制度已经崩坏,他们无地可种便四处逃亡,即便没有逃亡的那部分,也沦落成了将校,地主跟商人们的佃户奴仆,士气全无。这样被苛待的军户,既没有得到充分的军事训练,也填不饱肚皮,还能指望他们打胜仗吗?”
“殿下,由于卫所制度的崩坏,无论是边军还是地方军,皆战斗力涣散,迫不得已,将校中的有识之士,才想出了养家丁,来应付兵事的法子。”
“所谓的家丁,就是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帅用于御敌卫身的私兵,家丁们战斗力普遍强于寻常士卒。自嘉靖朝以来,几乎所有的名将名帅都是依靠家丁、私兵进行作战的。比如戚少保的戚家军,俞大猷的俞家军亦或者九边名将马芳、李成梁的部队,都是依靠家丁来作战的。”
“跟卫所兵的半农半兵不同,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行军打仗,故而拥有较强的军事素养。往往可以以一当十,以一挡百。养这样的家丁,既可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也可以减少军队员额,节省募兵费用,可谓一举两得。所以从嘉靖朝起,养家丁在官军之中已蔚然成风。”
听了孙承宗的话,朱由检点了点头,并开口向孙承宗倒谢。他是心满意足了,杨鹤却是眉头微蹙,作为三边总督,亲临一线的他,当然知道孙承宗刚刚对家丁制度的评价并不中肯,事实上,孙承宗只讲了家丁制度的优点,而可以忽略了家丁制度的弊端没有向朱由检交代。朱由检毕竟年幼,那里能够想到还有这一层。
杨鹤瞥了孙承宗一眼,见孙承宗老神哉哉的接受了朱由检的倒谢,便没有敢吱声。
孙承宗说道:“既然皇上命我为督师,那么在这里便厚颜向修龄发号施令啦。”
杨鹤忙道:“一切唯孙阁老马首是瞻。”
孙承宗道:“平定固原叛兵,本督师已经定下上中下三策。”
“请孙阁老示下。”杨鹤忙道。
“上策乃是攻心。”孙承宗摸出一张京报纸说道:“皇上听闻张飞豹率部众反叛之后,痛心疾首,御笔亲书了一封劝降表,言辞恳切,感人肺腑。假如张飞豹但凡有一丝良知,读到这封劝降表,必然率众下山,向北叩首,负荆请罪。”
杨鹤点了点头,劝降表他自然也看过,虽然他身在固原,可是以他的根基势力,想要得知每天京报纸上的内容却是不难。不过,杨鹤对于孙承宗的上策却是不以为然,直道是孙承宗在拍皇上的马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