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同朕讲,现如今的大明朝,已经到了无官不商的地步,叶阁老迟迟不肯对商贾课加税赋,莫非叶阁老名下也有诸多产业?”皇帝忽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问道。
叶向高忙道:“臣乃当朝阁老,每岁的禄米禄银颇丰,无需置办其余产业。更何况商贾本末业,士大夫不屑与之。所谓无官不商的论调,实乃笑谈,皇上不必挂怀。”
皇帝岂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叶阁老两袖清风,自然瞧不上那黄白之物。可是难免叶阁老的门生故吏,亲戚朋友不染指商贾行业。更何况,商贾虽然是贱夜,末业,可那孔方兄却是人人都爱,人人都离不开啊。”
顿了顿,皇帝又道:“既然叶阁老不愿意,那么就此作罢吧。今年能征收上来五百万两的商税税银朕已经很满足了。叶阁老刚刚的沉默还真是提醒了朕,改革嘛,总要一步步来,否则就会像秦朝、隋朝那样,二世崩殂。今年收五百万两,明年想个法子收他个八百万两,后年便能翻上一番,整整一千万两!”
听着皇帝有些异想天开的自言自语,叶向高跟孙承宗都是目露担忧之色的抬眸瞥了眼皇帝陛下。
“皇上,国朝历来奉行不与民争利的国策,现如今皇上却是要对商贾苛征过量的税收,岂不惹来天下人的非议?岂不灰了天下人心?岂不令百业萧条?”叶向高开口说道。
皇帝满不在乎的说道:“刚刚叶阁老也讲了,商贾本末业,萧条了就萧条了吧,省的老百姓整日都想着如何投机取巧,到集市上赚银子,待到百业萧条之日,老百姓们都安心在家务农,岂不更好,岂不天下大治?”
“这”
叶向高瞠目结舌,皇帝这是在强词夺理,但是他却不好反驳,因为这种扼杀工商,极端重农的思想本就是唐宋之前儒家经典中宣扬的至理名言。
皇帝摆摆手,笑道:“好啦,朕并非是夏桀商纣那样,只知道巧取豪夺的暴君,多从商贾手中征税,朝廷自然也会给予商贾更多的权利。譬如乘马车,乘轿子,穿丝绸等权利,都可以给予出去嘛。”
“等日后商税征收到一千万两的时候,商人或者商人的子弟也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嘛,日后这些对于商贾的限制都可以逐一开放嘛。”
皇帝讲这话时是满脸的玩味之色,叶向高跟孙承宗二人嘴角一抽,显然是被皇帝这种耍无赖的姿态给憋出了内伤。
古代中国进入封建时代以后,一直奉行的都是重农抑商的国策,对于商人在法律与行政上设置了重重歧视性的障碍,譬如商人不能穿丝绸、不能入朝为官等等,甚至在法律上,古代中国将商人、赘婿以及后父列为没有权利能力的一群人。不过经过宋代那个商品经济繁荣的朝代以后,明代的商人们的政治待遇明显好转。事实上即便没有这种政策上的利好,商人们往往也能够利用手中的银子规避各种歧视性的政策障碍,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所以皇帝口中的诸如乘马车、乘轿子、穿丝绸,入朝为官之类的权利,明代的商贾早已经在事实上取得了,只是朝廷还没有正是发布红头文件给予承认罢了。
所以皇帝这一手操作,等于是空手套白狼,仅仅是一个“正名”的诏书,就想要从商人口袋里多抽油水。
见叶向高跟孙承宗还有话说,皇帝连忙先声夺人道:“当然,治国理政不能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所有的政策都是配套的。朝廷不能总往商贾哪儿伸手要银子,也要给商人们做点儿实事,譬如修路架桥,打击地方匪盗,为商路保驾护航,另外打击贪腐官员,减少商人们被贪官污吏剥削的成本,最后,就是海上贸易。国朝自太祖时就不太重视海上贸易,自打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国朝的海上贸易更是一度停滞,即便是有也只是地方临海各省的零星贸易。在朕看来,汉唐传下来的西域已经易手,丝绸之路被拦腰斩断,那么海上的贸易就现得更为重要。徐阁老同泰西人交情匪浅,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朕也通过徐阁老同泰西人有过交流,朕从泰西人处得知,国朝的丝绸、茶叶、药材、瓷器在泰西可都是深受人们喜爱的商品,所以说,海上贸易大有可为。朕已经决定逐步开放海禁,甚至等朕解决了辽东的困局,腾出手来以后,还要效仿成祖爷,派遣内臣再下西洋,布国威于海外嘞。”
对于皇帝的跳跃性思维,叶向高跟孙承宗已经逐渐习惯了,对于皇帝突然将话题扯到开放海禁上,两个人还是喜闻乐见的,现在可不是嘉靖朝、万历朝,东南沿海早没了倭寇匪患,正是开放海禁,大兴渔盐之利、大兴海贸之利的时候,但是对于皇帝再下西洋的念头,两个阁臣并不敢苟同,于是便又少不了一通数落,说下西洋虚耗钱粮,与国无益云云。
皇帝也知道他们的担心,无外乎就是成祖皇帝将下西洋的把戏给玩脱了罢了。在朱棣眼里,下西洋的政治考量要远超经济上的利益,可是在天启皇帝心中,布国威于海外什么的其实只是个由头,跑到海外搞真金白银,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才是真。
但这些事情已经远超叶向高跟孙承宗的理解范围了,皇帝并不打算多做赘言。
在议事的最后,皇帝绝口不提商税的事情,只是拉着孙承宗的手殷殷寄托,“此次朝廷用兵西南,任重道远,孙老师年事已高,朕有些于心难忍。可是西南前线军情似火,朕也只能铁石心肠一次了。此去西南,孙老师可以将之前平叛固原镇的那帮人马原封不动的带去,至于信王朕一并恩准他追随孙老师。”
孙承宗领旨谢恩。对于皇帝的信重他还是十分感激的,要知道根据以往的惯例,大明朝用兵都是派文官领军,内臣监军,武臣统兵,三管齐下,但是无论是固原镇平叛还是此次西南用兵,皇帝至少在名义上都没有派遣内臣监军,这充分说明了皇帝对孙承宗的宠信。同时皇帝两次将皇五弟托付给孙承宗,也可见皇帝对于孙承宗有多么的尊崇。
以至于现如今朝野上下都掀起了一股分裂徐光启跟孙承宗的物议。这并不难理解,之前徐光启毋庸置疑属于天启朝最受皇帝宠信的外臣,但是近几个月的形式是孙承宗后来者居上,已经越来越多的被皇帝单独召见,而徐光启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什么大动静了。
朝野上下倒是有不少人在看徐光启的笑话,对于此,孙承宗总是一笑了之,甚至在他的儿子、孙子们以此沾沾自喜的时候,孙承宗还意味深长的劝说他们:“你们懂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件事,从皇上的角度考虑,未曾不是一种对徐阁老的袒护啊。”
“朕累了,都退下吧,明日新军就要开拔,孙老师快回家准备一下吧。”皇帝说道。
孙承宗有些意外,“这么快?”
皇帝说道:“新军的军制跟大明朝所有的部队都不一样,旁的部队征调起来颇耗时日,但新军却可以全天候备战,随时可以拉出军营作战,因为他们都是职业军人,除了打仗以外,不承担务农以及维持地方治安的工作。至于钱粮兵饷,四川乃是天府之国、鱼米之乡,自然少不了你们的粮饷,此去西南,朝廷只给你们调拨五日的粮米,到了四川以后,找那个朱燮元从地方上摊派兵饷钱粮吧。这些摊派的兵饷钱粮,等战后朝廷会给予减免的。”
孙承宗听出来了,皇帝这是赋予了他从四川、云贵等地自行筹措兵饷钱粮的权力,这个权利自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就再也没有被地方官掌握过,原因为他,因为这个军队主帅可以从地方截留中央财税的权力,以前统归一个名唤“节度使”的官职掌握。而唐朝之所以由盛转衰,就是因为节度使尾大不掉,导致了藩镇割据米兰天下。所以唐宋之后的统治者,对于这种让军队主帅在地方上自行筹措兵饷钱粮的权力都是十分忌惮的。毕竟军队主帅已经拥有了兵权,若是在赋予他自行截留地方财税的权力,那就等同于是兵权加上财权,如此大的权力,足可以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那还了得?
孙承宗跪倒在地,再三推辞。但皇帝金口玉言,绝不肯收回成命。
离开文华殿之后,孙承宗心情复杂地走出紫禁城,也不知道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对他高阳孙承宗来说,是福是祸,或者说是福多一些,还是祸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