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竞绽的好日子,连阳光里也透着暖意和喜气。这时节,也是任职到期的九州各地方官进京述职,吏部考评官员政绩,重新下发任命的时候,各高门府邸每日里都有官员进出走动,或借此良机笼络朝臣,或收集对自己有用的消息,忙的不亦乐乎。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吏部门前就蜿蜒起长龙,从吏部紧闭的朱红大门一直排到了街口,有些命好的刚刚述职完,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便会有更好的官职落到他头上,而有些命不好的等上三五个月,都未必能等来个更好的前程。
就在众人熙熙攘攘,翘首以盼之时,打里头走出来个长髯男子,上了些年纪的脸上有浅浅的细纹,望之十分温厚,笑盈盈冲着等候之人一一行礼:“年兄好,年兄好,年弟好,诶诶,对对,任命下来了,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年兄得了个甚么好差事。”有人早迫不及待的拥了上来,满脸堆笑的打听起来,想要打听出什么门路,以便来日早做打算。
“听闻年兄是去豫州当差。”
“豫州,豫州可是个好地方啊,年兄好福气啊。”
“对对对,是去豫州当差,对,豫州是个好地方。”长髯男子一路拱手一路笑,终于艰难的挤出人群。
长髯男子抬眼,望见远离人群,正遥遥相望的清瘦男子,忙拨开人群疾步过去,含笑的眉眼掠过轻愁:“宣弟,今日可有好消息了。”
清瘦男子拱了拱手,勉强牵出个笑容,微微摇头:“还没有,兄长得了甚么差事。”
长髯男子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松了口气,又颇有些失意的不甘心:“并非什么得脸的差事,不过是去豫州做个县丞。”
清瘦男子轻声劝慰道:“豫州也是富庶之地,兄长大好前程,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宣弟任上政绩卓然,也会有个好前程的,莫要灰心丧气。”长髯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侧身而过之时,从袖中摸出一个蓝色碎花棉布包,悄悄递到清瘦男子手中:“这点银子不多,你收着,往后使银子的地方多。”
“不不不,兄长手头也不宽裕,这一路小弟受了兄长太多恩惠,这银子万万收不得的。”清瘦男子脸色微变,又是感激又是亏欠,连连摆手的将银子推了回去。
长髯男子掂了掂银子,说笑了一句:“怎么,宣弟莫非是怕为兄这银子来路不正,怕脏了你的手。”
清瘦男子心中感动,牵出如蕙兰般清隽的笑:“兄长说笑了,就是因为你一向清廉,攒下这银子着实不易,小弟才万万收不得的。”
长髯男子不以为意的一笑,悄悄将银子塞进他的怀中,压低了声音道:“为兄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不宽裕,也总要好过你一些。”
清瘦男子再度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兄长就莫要为难小弟了。”
长髯男子凝神,轻声劝道:“宣弟,吏部衙门门槛高,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你一向清贫,
总不能一直这样干耗下去罢,再说了,你等得起,令堂可等不起。”
是了,母亲千里迢迢随着他进京述职,一路上舟车劳顿便也罢了,进了京更是曾过上一日宽松日子,还要委身于皇城根儿上具山房内做厨娘,日日操劳挣些银钱聊以度日,看的清瘦男子着实心疼,便不再推辞,万分感激的拱一拱手:“兄长大恩,小弟来日必报。”
长髯男子这才放了心,掸了掸清瘦男子半旧的灰色圆领袍上的浮尘,靠近一步轻声劝道:“宣弟,你的性子耿直,日后要千万当心才是,可不能再吃先前的暗亏了,你与为兄不同,为兄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只图个后半生的安稳,豫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而宣弟你胸怀大志,生来便是登阁拜相的,你还年轻,日后万不可莽撞行事了。还有,为兄多付了半个月客栈的房钱,宣弟与令堂安心住着就是。”
“小弟记下了,兄长放心便是。”清瘦男子眸光泛亮,眼底有晶莹之物,他勉强忍住,心知此一别山高水长,前路坎坷莫测,怕是再难相见了。风乍起,吹皱一池绿水,柳荫柔婉低垂,在烟波浩渺中丝丝弄碧。清瘦男子抬手折下纤长的柳枝,缓缓放在长髯男子手中,柳色青青拂水飘绵,送离人匆匆行色。
这一场述职,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是一场荣归故里的盛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迁徙。
长髯男子拍一拍他的肩头,眼角细纹如水波漾开,朗声大笑:“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宣弟,你若来日发达,可别忘了请为兄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