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枢眯起眼睛,盯了武翰片刻,才缓缓开口:“武翰呐武翰,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倒行逆施的反叛之行。我赤枢摸着良心,自问待你不薄,你又为何如此决绝,要将我和我的心血基业举巢倾覆?
你原本只是前任封主座下一低贱兽奴,辛正二年,我初任这杻阳府封主,释放兽奴,还你自由,又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一路擢升你为封府右将军,地位仅次于封魄之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武翰冷冷一笑,慢慢抬起了头:“哼哼,你还知道我的地位在封魄之下,我还是为你心智不全,不知道呢!”武翰大喝着,倏地挺直了上身。
四方兵士立马牵拉手中的铁链,死死钳住了武翰的脖子。
赤枢愕然,对兵士摆了摆手:“让他说完。”
武翰幽眸深陷,再次开口:“我自打服役以来,屡建军功,威名远播。晋升为右将军后亦是长年为你镇守边境,刀兵铁血,破国拔城。这边境艰苦、刀头舔血的戎马岁月,岂是他坐府享福的封魄小儿能体会的?
论资历、论军功、论声望,我哪一点比不上封魄,却偏偏要屈居在他之下,还不是因为这兽人的身份让你介怀?”武翰满面愤恨,怒目直视赤枢的眼睛。
赤枢神情凝重,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我既然解放了兽奴,提拔了兽人将领,便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封魄将位在你之上,并非我介怀你的兽人身份,今天,我就让你好好明白明白,封魄的地位为何在你之上。你输给封魄的不是种族,而是人心。”
赤枢抿了抿厚阔的嘴唇,正色道:“论军功,你的确在封魄之上,但论治地、论为主分忧、论体恤下属,你却连封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你为了保全自己,连衷心的下属都可以灭口,而封魄不会;你为了满足部分兽人的龌龊私利,不惜将无辜人类杀害剥皮,而封魄不会;你为了一己私欲可以枉顾我的信任将我生擒,封魄也不会。”
赤枢的眼睛锐利如鹰,直直盯着骇然的武翰,顿了顿,继续说道:“封魄可以为了我决然赴死,也可以为了杻阳山殒命玉碎。而你,不会!这就是你同他之间的差距,天与地的差距。
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封魄则是能统筹全局、出将入相的扛鼎人物。纵使你的军功再高一万倍,纵使你跟他一样都是人类,这个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武翰一时语塞,但似乎又有万般不甘,他面目狰狞地向前跪行了两步,大声喊道:“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兽人族!兽人生而比人高大健壮,却偏偏低人一等,要被人轻贱,受人奴役,凭什么?”
武翰的声音震彻庭院,仿若钟鸣。
“你说的没错,但我已经在努力做出改变。我取消奴隶制,恢复兽奴自由身,就是要改变这种先天的不公!”赤枢慨然说道。
“呵呵,你的改变?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你可知道,被释放后的兽奴根本不会被人善待,依旧过得连兽都不如。灵兽还有人伺候、有檐遮雨、不愁吃喝,而兽人呢,只能卑贱地在夹缝中生存。
你可知道,山牢那白猿兽人的心上人因不能与兽人结合而自缢;那九尾狐妇人,其丈夫在给人做兽奴期间,只因打碎了主人的一把琉璃盏,便被主人鞭笞致死,而主人却不受任何追究。
都说南山律法宽仁,但对兽人却极端严苛,守卫山牢那个鹿蜀兽人,他弟弟就因抢劫了庸人商贾的一箱珠宝便被处以死刑,而庸人杀人也不过才坐30年牢。
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做出的改变吗,这就是你说的公平吗?”武翰厉声喝道,傲视全场。
“兽人地位位列人下,这是千百年来天地共铸的铁则,想要改变是需要时间和代价的,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们就不能耐心等待吗?”赤枢满面忧容,神情复杂。
“等待?呵呵,说的真好听啊!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我等组建兽盟只不过是为了求变图存,难道要老老实实等着被你们人类欺凌致死?”
“被我们欺凌?你口口声声说要公平、要善待,但你有善待过你的同族吗?
封魄的通报我已经看过了,你为了让那些做人皮外套的兽人不泄密,将他们活活变成瞎子、聋子;山牢三名你的心腹,只因自保招供,便被你割喉残害;就连从未背叛过你的巴三、山牢守卫,也因你行事便利的需要被生生灭口。
这就是你对待兽人同族的态度,这就是你要的善待和公平?”赤枢语出逼人,粗大的手臂怒拍身前的桌案。
“他们既然加入了兽盟,就要随时做好为兽人解放牺牲的准备,就像你说的,改变是需要代价的,而且是血的代价。他们是为了全族兽人而死,死得其所,有何不妥?”武翰冷言狡辩道,激动的脸扭成一股狞厉的笑。
“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这分明就是为自己的暴行找借口!”赤枢勃然大怒,激愤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把他给我押回山牢,我不想再看见这个满口胡言的叛徒!”
武翰被两个壮汉提将起来押向庭外,那四个牵链兵士也急忙调整方向,继续将武翰牢牢控制在中心,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出现任何闪失。
卓展本想向武翰询问黑巫师文魉和那两个西洋人的事,不想赤枢大怒,竟将武翰遣回山牢。
卓展很是心急,但此时赤枢正在气头上,又不好再准请赤枢将武翰押回来,只得悻悻作罢。
卓展思忖着,只能明天再同赤妘去一次乾字号山牢,亲自问清楚了。
赤妘从门边慢慢闪了出来,她之前受赤枢之命去庖屋找僖娘安排卓展他们的晚饭,其实早就回来了,只不过看到赤枢跟武翰在怒峙,便没敢立马进屋,而是一直躲在门边,偷听里面的动静。
“进来吧……咳咳……”赤枢早已看到门边的赤妘,见她迟迟不进来,便沉声招呼道。刚刚咆哮过的嗓子有点哑,赤枢不禁轻轻咳了两声。
“大哥……”赤妘在赤枢面前就像鹌鹑一样乖巧,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卓展看她这幅样子还真是点不习惯。“僖娘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哦哦,你瞧瞧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各位苦熬一天了,一定饿坏了,快快,赶紧洗把脸,去西殿吃饭吧。打今日起,你们就不必再去饭堂吃饭了,我让庖屋开小灶,单独给你们做!”赤枢笑着说道。
“嘿嘿,赤妘她大哥,你人真好,晓得我们饿了,这么周到。你都不知道,打完这一仗,还要爬这么久的山,我现在饿的脊柱都能当吸管了!”壮子一听有小灶,登时乐的眉开眼笑。
卓展瞪了壮子一眼,转身对赤枢笑道:“有劳封主费心了,今日我等便不推辞了,只是明日往后,希望封主还是允许我们在饭堂吃饭。杻阳府历来风清气廉,不能因我们几个就坏了规矩。”
赤枢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江老的孙辈、卓枫的后人,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识大体,实在不易。哈哈,准了准了!”
“不过,明天你们还不能回饭堂吃饭。今日战火刚熄,府中很是匆忙繁乱,只能简单做些吃食给各位填饱肚子。
明日,明日我在西殿精膳堂设宴,为各位请功,咱们好好庆祝庆祝!今天我就不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赤枢说着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刚刚还精神矍铄的脸上瞬间疲态尽显。
“赤封主劳顿多日,本应好好休息,我等便不在此叨扰了。”卓展一行人向赤枢深深作揖,起身准备离开。
赤枢怅然一叹,眉头拧成了一个肉疙瘩,喃喃自语道:“哎……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也许……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兽人毕竟不是人,看来解放兽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只是我自顾自的一场欢愉罢了……”
卓展僵在原地,刚刚的热情顿时化作三九寒。
在卓展心中,眼前这位年轻封主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全然没有寻常青壮派统治者那般浅薄狭促。他爱惜人才,又有容人气度,励精图治,又肯于惕励自省。
守旧贵族们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隔阂和敌意,但封地将士对他却是誓死拥护、百般爱戴,对他超前且特殊的治理方式也是甘于配合、心折首肯。
但是,刚刚赤枢无心说出的这句话,却让卓展断定了他不会成为统领南山、改写历史的一代帝王。
因为他的局限,因为他的狭隘,亦或是因为他的妄自菲薄。
卓展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转身,若有所思地看了赤妘一眼,便随着众人出了这幽长深邃的第八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