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非说要带她见世面,的确是没有玩虚的。
他们乘着那辆慢悠悠的黄包车逛完了所有该去的地点之后,晏非便把目标锁在了鸭头山附近。他除了把车费付清之后,还特意地多抽了一张给师傅,除了小费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将这单生意瞒了下来,不与外人说道。
那时刚好已经晚上七点了,天黑得深沉,晏非手里握着定灵钟,带着花辞往山上去。
这鸭头山其实只是个山包在大山的子民眼中因为走势样子像鸭头才得了这诨名。鸭头山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因为是罗县辖区内不多的天然绿化区,因此早十年县政府便下批,在这里建了养老院和月子中心。
养老院和月子中心之间就隔了一条围起来的篱笆,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左边是走过漫长路途抱着余年撑着日子,而右边却是朝气蓬勃人生才刚起航。
等到了鸭头山下,已经能瞧见了养老院了,晏非方才停了下来。
“听说过湘西赶尸吗?”
他冷不丁一问,花辞愣了一下,道:“我看过一些杂谈怪志。”
“若真要追本溯源起来,晏家起源湘西,只是我们这一支在沪州发达罢了。家族谋生的手段传到我祖父那儿时已经不大行了,要说赶尸,还是符家更加称手。”
晏非拎着定灵钟,绕着养老院慢慢地走着,索性普通人听不见这铃铛疯了一样的声音,不然,照着这撞柱疯狂敲击着钟罩的程度,养老院里的保安护工早就该打出来了。
花辞忽然问道:“我听说,阴司里的人最初的力量就是来自湘西赶尸?”
“是有这说法,”晏非承认,“我接管晏家之后翻过宗庙里留下的族谱,虽然没有留下直接的只言片语来证明,但还是可以从旁猜一猜,应该是如此。”
花辞问道:“你们这一支都到了沪州,还能成为阴司的领头人,怎么做到的?”
“最开始,太老爷到了沪州做海运,就是为了和祖业隔开,毕竟赶尸这种工作,太过低贱,平日无事,连挑粪的都能来踩一脚。但再低贱的工作,倘若背后藏着巨大的诱人的利益,也就高大上起来了。”晏非轻描淡写地讲着晏家的过去,并不在意花辞会如何想他故去的尊长们,“是符家上门来找的祖父。”
其实符家的长辈上门来找过三次前,两次都被晏老太爷拒之门外。那时候老太爷已经年逾古稀,把一辈子都耗在几艘海船上,终于在快要故去时让晏家彻底在沪州站稳了脚跟,根本不愿家乡里来人,叫商业伙伴知晓自己的底细,没得叫人嘲讽。
所以前两次,老太爷都拒了,直到第三次,符家老三费尽心力,用完了身上最后一块铜板,终于叫门房递了一句话进来。
“老太爷如今遍体绫罗,满桌山珍海味,日子过得赛神仙,但等到了地底下去呢?福都留给了儿孙享,自己冷冰冰往棺材里一躺,还谈什么极乐世界。”
每个人都怕死,尤其是有钱的老头,符家老三这句话正打在了老太爷的命脉上,于是也不顾七十五岁的高龄,赶紧撤了戏台子,亲自出门来迎接符家老三进去。
具体是怎么谈的,那时晏非还小,自然不知道。等到了上学堂了,祖父和父亲都只叫他好好念书,中个状元了。
家族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宗祠里,而晏非那时一心只愿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念完私塾,央了父亲开恩上了洋学堂,不是学算术,就是放学后和社里的伙伴聚在一起,偷偷地看着好容易从书局里弄出来的茶花女政府论君主论。他那时骂袁世凯,又四处奔走,想在出国前办一份开国智的小报,忙得很,全然不知,半截晏家已经在阴暗里腐朽了下去。
晏非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花辞小声提醒:“晏非,这里铃铛闹得不正常。”
养老院里,老人来去皆是常事,所以有未散的散魂纠缠着定灵钟让它吵得不像话,也是可以谅解的。但站在此处,定灵钟却安静了下来,不再闹腾,反而是很有规律地一敲一敲地发出了声响。
“是那几个执行员发现我们来了。”
晏非刚说完,便看到花辞凭空一捞,又将手放在鼻尖一嗅,而后辨认了会儿,才道:“怨气很淡,大多是魄的味道。”一抬眼看着晏非盯着自己,一不留神,很怂地做了解释,“鼻子不灵点,也找不到吃的。”
“还不够灵,否则正好当搜救犬用了。”晏非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但并不好笑,他也不期待花辞听了笑话后能捧腹,因而很自觉地从身上一直背着的单肩包里取出了一枚长笛。
笛声有股很浓的怨气,被花辞收得好好的幽枉也开始躁动了起来,这不得不让花辞腾出手按住了匕首,低声道:“还不是时候,在等一等。”
“湘西赶尸,用得是符箓和长笛,花辞,你看好了。”晏非以自己为圆心,撒出去了半扇的符箓,那些符箓无一不都落了地,躺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光。
晏非将长笛凑在唇边,当第一个音符跳出来时,花辞便觉得很耳熟,等音符串在一处,贯起了绵绵畅意,是化蝶。花辞不得不意外,在她的设想中,这段音乐该是凄凉哀婉的才是,而不该如这曲子,自由,快乐,宛若到了人间仙境。
晏非并不知道花辞的所思所想,他低眉吹得认真,本掉落在草地上的符箓随着他的笛声缓缓升起,甚至在半空中捋直了纸张。接下来,更让花辞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她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丝丝的游魂从那间月子中心的四周飘了出来,循着这笛声,缓缓地自自拣了符箓贴合上。
但这其中,不乏怨气,比起游魂乖巧地如归家的幼童,怨气更像是举着愤怒拳头的小子,他们暴躁地在符箓上窜来窜去,想要从符箓上挣脱开来,可又偏偏无果,于是只能徒劳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