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给我往死里打!”
“打死这个臭要饭的!”
“竟敢弄脏小爷的衣服,简直活腻歪了!”
……
一旁还围着好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一个个在那里指指点点,却半点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杨真见实在打得有些不祥了,忍不住跳了出来:
“住手!”
那个黑面公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不过是个羸弱少年,瞬时沉下了脸:“哪儿来的小鬼……怎么,你要为这个倭寇出头?”
※※※
倭寇?
杨真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跟着瞬间明白了过来。
被打的正是自家隔壁的唐伯。
而唐家的祖上曾是开元年间日本的遣唐使。
开元年间,大唐威仪天下,四方来朝,日本是向中原学习最多的国家——甚至他们的文字,有许多都是采用汉字。
为了学习大唐文化,他们不断地派人来中原,这些遣唐使有不少学成后没有回国,反而留在中原做官,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唐家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到了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14世纪以来,日本进入南北朝分裂时期,在长期战乱中失败的南朝封建主经常组织武士劫掠中国沿海地区,这些倭寇滋扰地方,凶残霸道,人人切齿痛恨,偏偏唐伯的祖上就是日本的遣唐使,于是连带着把他也恨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旁观的街坊邻居谁也不愿替他说话的原因。
杨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唐伯虽是自己的邻居,但眼下救他有点犯众怒,指不定就被人说成“通倭”,然而眼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打得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像打摆子似的瑟瑟发抖,要他坐视不管,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想到这里,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位公子,”他微微一揖,“倭寇可恶不假,但不知和这位老人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黑面公子冷笑一声,“他是倭寇的后代,本公子教训一下,难道还有错了?再多管闲事,信不信我连你这小鬼头一块儿打?”
“这个我自然是信的。”杨真微微一笑,“漫说连我一块儿打,便是直接打死也是平常,对吧?”
“知道了还不滚开?”黑面公子两眼一瞪,恶狠狠地冲他嚷道。
杨真却没理他,只继续说:“但我却不知道信国公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民间这般飞扬跋扈,欺压百姓,会不会打死公子……”
一句话说得围观众人都惊得呆若木鸡,痴然无语。
这个嚣张蛮横的黑面公子,竟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你,你说什么?”那公子攸地倒退了一步,一张黑脸都白了几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这个么……”杨真笑笑,深潭般的眼眸里闪着幽幽的神光,“我是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黑面公子下意识地就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却听杨真又道:
“别找了,你身上的确没有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他说,“但有的时候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需要这些。”
“你……”
“你的衣饰华丽,颜色接近明黄,这种锦袍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必须得有皇上钦赐,说明你是勋戚;你虽坐在那里,但背挺如松,双腿微分,这是典型的行伍坐姿,所以应该是一个军人;你的脸很黑,但脖颈的皮肤却是白的,这不是你本来的肤色,说明你刚从战场上回来;你的手腕上有铁锚的纹身,这是水师的标记;你刚刚自己说了:‘教训一下倭寇有错了?’,说明你痛恨倭寇;一位勋戚刚刚从战场回来,既是水师又痛恨倭寇……恰闻信国公公子就在福建抗倭,前日兵败漳州这事无人不晓,那么要猜到公子的身份也就不难了。”
一番话娓娓道来,句句鞭辟入里,围观群众开始还懵懵地听着,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顿时人人恍然大悟,个个啧啧称奇。
杨真没理会身边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异样的目光,见对方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不由得又放缓了语气:
“公子教训倭寇这本不是坏事,但此事与这位老伯无关,他祖上虽是东瀛遣唐使,但那是唐时的事,历经这么多代,早已和普通的中原人无异,不该因此被迁怒。公子你觉得呢?”
黑面公子瞬间没了声音……
杨真猜的不错,他正是信国公汤和的庶子汤义,前不久才从漳州兵败回来,而且就是被倭寇打败的。
朱元璋称帝以前.便已有方国珍、张士诚的余党领了倭人来骚扰沿海。洪武二年、三年,朱元璋先后派了杨载与赵秩前往日本,质问当时的幕府大将军足利良怀。足利幕府派了一个和尚作为使臣,向朱元璋称臣纳贡,送还明台二州被掳去的男女七十余名。
但就在这一年,温州又来了倭寇。
次年,海盐、澉浦与福建的沿海几处地方,也来了倭寇,此后倭寇更是屡屡来犯,朱元璋忍无可忍,就派汤义去剿寇。
谁知汤义到了福建,那些倭寇却跑得不见了踪影。他带着军队兜了半天,愣是一个倭寇也没见着,于是便命令士卒原地休整,准备第二天搬师回朝。
可没想到当夜倭寇就来了……
因为第二天就要搬师,大伙儿都松懈了,一时疏于防范,竟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倭寇把附近两个村子屠了个干干净净,等汤义率军赶到时,人家早回到海上去了。
为此,朱元璋火冒三丈,狠狠把他训了一顿,召回了金陵城。
汤义阴沟里翻了船,觉得自己被倭寇狠狠摆了一道,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路过这里的时候听到几个街坊正在讥讽唐伯是倭寇后代,顿时这火气上来,故意找了个借口就打了一顿。
但他也知道,父亲汤和一向为人谨小慎微,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跟着疑心病重的朱元璋,父亲更是处处小心,唯恐被御史抓到把柄。
自己不露身份的话,打死杨真容易,但如今既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身份……
这是金陵城,天子脚下,朱元璋是穷苦人家出身,一向爱民胜过爱官,万一这事捅到朱元璋耳朵里,就是父亲揭不过去的一道坎儿,恐怕一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父亲还真会打死自己。
就算没捅上天,百姓一旦唱起来,三年兵部察考时就是抹不掉的污点,自己堂堂国公之子,犯不着和一个平民百姓拼命。
想通了这一点,汤义勉强挤出笑脸,冲着杨真抱了抱拳:“这件事……是我孟浪了,实在对不住。”
“不。您不是对不住我,是对不住这位老人家。”杨真摇摇头没再理他,走到唐伯的身边,稍带关切地问道:“唐伯,您没事吧?”
“还,还好……”唐伯语音微弱,“总算这把老骨头还熬得住。真是谢谢你了,老朽,老朽……老朽一定会好好报答……”
话未说完,已是咳成了一片。
“快别说话了。”杨真忙道,“我先扶您回家吧,待会儿我去请李大夫来给您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地扶起老人,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刚刚他其实也是赌博,赌的就是汤义还有所顾忌。
若不是先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又知道历史上汤和家教严谨,他还真不敢这么要挟对方。
但这也是兵行险着,若是汤义当真什么都不管先打死你再说,那自己可就真得横尸街头了……
不过他赌对了。
汤义没再怎么样——尽管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真扶起唐伯,缓缓地走出了人群。
直到走出了很远,汤义才终于忍不住冲着身边的扮做豪奴的亲兵,咬牙切齿地吩咐道:“给我去查查,这个刺头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