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看向远处的云杉树,它们碧绿的树盖上覆着一层白雪,冷峻而挺拔,那种苍翠仿佛是永恒的,不会被季节改变:“一个猎手救了我的性命。”
“我们是一样的。”阿瑞尔说,“宗教裁判所救了我从我出生起。他们收养了我。”
艾德里安指出:“你却并不赞同教会。”
“我确实对教会缺乏信心,但给民众带去信仰是有意义的,教会能很好地将信仰传递给人们,教育人们分辨善恶,秉持礼节。”
他们走过砾石堆积的小路,希尔德加德湖已经近在眼前,远处废弃的修道院破旧的尖顶映入艾德里安的眼帘。几个孩童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彼此扔着雪球,一个农妇在身后咆哮,她的衣领上沾着雪花,那似乎就是她愤怒情绪的来源。
艾德里安避退了一小步,一个团得很大的雪球从他和阿瑞尔中间擦过。
“对不起!”一个还没到变声期的清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阿瑞尔神父温柔地回应着:“小心点,孩子。”他转向艾德里安,接着说道:“人们需要信仰。大部分人是脆弱的,他们需要一个坚定的规则来帮助他们接受人生中的不幸。”
他们在湖边站定,艾德里安从湖水中捞取了一块碎冰,碎冰很薄,显然因为天气而融化了。
“告诉我吧,艾德里安,当人们发现暴风雪和疾病都是人间的无常而非对他们品德的考验,他们如何能坦然接受?当人们发现并没有神明关注他们,对他们的善恶做出回应,人们就和这世上的其他动物一样并不被优待,当不幸降临时他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果,甚至连死亡后的天堂都不存在,他们要如何战胜心中的绝望?”
“也许他们最终会找到自己的方法。”
“是的,但不是现在。当第一个信徒在圣像前俯首,人们生活的土地是贫瘠的,他们活得匆忙,早早劳作、生育,四个孩子只有一个能活下去,而幸存的成年人大多数在孙辈出生前就已经死去。活在人间像是一种惩罚,只有饥饿、寒冷、疾病、野兽的种种考验。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天堂。在人们足够坚强,或者找到一个新的支柱之前,给他们带去信仰是有意义的。”阿瑞尔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此时此刻,艾德里安感觉他仿佛是和旧时的友人们煨在壁炉旁争辩着经验论和唯理论,阿瑞尔是坦诚的,他将他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了艾德里安,哪怕艾德里安是一个理应与他对立的幽灵猎手。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他在阿瑞尔的话里敏锐地听出了一个会让所有主教勃然大怒的细节,这让阿瑞尔神父的形象在他眼中徒然一变:“所以……你认为人们现在所信仰的,是一个人造的宗教。”
阿瑞尔微笑着默不作声。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角:“这是一个危险的观点。”
“但你是一个幽灵猎手。”这个观点也许不能向阿瑞尔的同僚诉说,却是可以在一个信奉赫尔女神的猎手前诉说的。
长久的静默充斥在两人之间。“虽然您和我能成为临时的盟友,但宗教裁判所和幽灵猎手却不会轻易地认同彼此。”
阿瑞尔摇摇头:“幽灵猎手坚守的信仰就像你们追逐的幽灵,是逝去的残影,已经死去而徘徊人间,它远比你以为的要脆弱。”在这位神父的内心深处,他对事物的看法总是有点悲观,艾德里安深刻地感知到了这点,也许换做另一个猎手,加西亚或者卡斯帕,他们会为这句话感到冒犯,但艾德里安没有。
“请别忘记我也其中之一。”他依旧克制而礼貌,哪怕他也并不赞同神父的观点:“阿瑞尔神父,下次在其他地方见到你时,我会想到理由反驳你的。”
“也许我会遇到其他审判员呢?”
“在新教教区行走没有那么流行,这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偏见总是难以摆脱的。”阿瑞尔叹了一口气,“我的老师曾是唯一一个专门在新教教区间走动的宗教审判员,他已经很老了,不过在蒙受天主征召之前,他在萨克森被一个流浪汉杀死了。流浪汉是加尔文教派的信徒,他称此为复仇。我的同僚们认为这是在我们的教区,不需要时时担忧的风险。”
教堂的钟声遥遥传来,村庄里的炊烟从一户户人家屋顶飘向天空,已到午时,人们开始准备午餐了。
“嘿!阿瑞尔神父!艾德里安先生!”修道院的方向传来一声沙哑的问好,是格林先生,他捧着一叠纸张正往这边走来,那些早晨空白的纸张上已经有了些墨水线条,“你们的调查进行的如何了?啊,请原谅,我在这事上十分在意,我会不会干扰到你们?”他一时情绪激动,喉咙不适,说完就扭开头,抵着嘴咳嗽了几声。
“真的?”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知道格林先生并不是真的怀疑阿瑞尔的话,这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无心的下意识反应,但他依旧认真地答复了格林先生:“是的,格林先生,您不需要再忧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那正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