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县衙大门,安晴一身正装,正候在门口。当初下山时安家曾担保了一切开销,如今赵无安将要回寺,路上也少不得一顿两顿。赵无安早知道会有人随行,只是看见是安晴,仍然有些意料之外。
安晴疑惑地盯着他:“你怎么脸这么红?喝酒了?”
赵无安转过头,不发一言地向镇外走去,满身酒气早已让这事实变得无法否认。
他一边快步在前面走着,也不顾安晴是否跟了上来,淡淡问道:“你想不想知道,青鬼在那墓中,是干什么的?”
安晴几乎瞬间回答:“想!”
果然,自己这步速,要甩掉安晴也困难得很。赵无安淡淡一笑,续道:“一开始就该觉得奇怪,好好一座地宫,为什么后门是建在地上的,还成了一座土地庙?”
他自问自答:“答案就是,他们本来打算把这土地埋在地下。”
他走在前,跟安晴中间隔了个大匣子,但好在黄昏的清笛乡,路上行人稀少,也就安静得很。安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说的话,十分自觉地追问道:“这要怎么埋?埋住一个土地庙,要花的功夫可不少吧?”
“所以啊,他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赵无安仰起头,望着西边的一抹红霞,“他们制造出一种王液,能够溶石为沙。他们造好了墓穴,在里头摆满了陶瓮,里面装满这样的王液,等到墓中有人苏醒,就打破这些陶瓮,让浩浩荡荡的水流,溶跨整座山。如此巨大的山石化为流沙,整个乱葬岗不吝说是整个清笛乡,都会埋葬于沙下。”
安晴愣了愣,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青瓦白墙,远处耸立着的乡中牌坊,暮日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凝神观察着,仿佛下一刻,这些事物就都将化为滚滚黄沙。
“他们把族中被选中的少年装在脆弱得多的陶瓮里,灌满青液,等待有一个被先祖承认的人苏醒,挣脱陶瓮,助他们毁灭群山,助他们埋葬一切,助他们卷土重来。可能,最终有一个人苏醒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些青色的液体,它们进入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变得幽青。他也许很害怕这样的命运,于是他在后山溶出大洞,逃走了。但是我想,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这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样。他发现了乱葬岗,也就紧跟着发现了清笛乡。他不愿意毁灭这样的美好,对于古墓中潜在的危机也十分担心。于是他守在了那里,赶走一切外来者,但对他们并无杀意,只是不想让他们误打误撞,破坏了陶瓮,毁掉整个清笛乡。”
昏黄日色里,赵无安明眸似乎被点亮,柔柔看着安晴:“其实,青鬼是你们所有人的守护神呢。他对生命,几乎敬重到了虔诚的地步。不惜打破族人沉睡的陶瓮来帮助孔百桑,因为苏青荷踩碎陶瓮就对他出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没有他,也许清笛乡早就被黄沙埋葬了不知多久了吧。”
夕阳如血,也一道点燃了安晴的双瞳,安晴怔怔站在清笛乡的牌坊前,金黄的眸中坠下一滴晶莹。
赵无安悠悠向前走去。
一袭青衫正抱着剑,候在乡头垂杨柳下,旁边一头毛驴正在啃草。春风渐暖柳絮飘摇,苏青荷眸中也有一丝怅然。
赵无安径自走上前,拍了拍小毛驴的背,笑道:“好几日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县衙的人吃了呢。”
小毛驴抬起头,愉快地咴咴叫了几声。苏青荷转向赵无安,轻轻道:“我读过鹊踏枝了。”
赵无安嘴上丝毫不饶人:“你是该再多读点书。”
苏青荷眸中升起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去,移开视线:“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你想告诉我什么?”
赵无安淡淡道:“澶州城下,三十万大宋军民齐心协力,一箭杀退雄辽。签订盟约至今,两朝已无战事二十余年。你祖父的愿望并非没有实现,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就跟解晖的援军一样,姗姗,但并未来迟。”
落日余晖下,苏青荷沉默良久,低声道:“但有更多的人为之而死。”
“不管你站在哪里,都有狂风满袖,这是避不开的。”赵无安轻轻牵过毛驴,“不管你做出哪种选择,是退避三舍,还是冰释前嫌,故人依旧在。”
苏青荷微微发怔。
苏长堤二十年不曾再见解晖。被数位荣辱与共的弟兄保护着被迫离开前线,离开他魂牵梦绕的幽云十六州。曾经同生共死的誓言,终究是苏长堤自己舍弃了。他原谅不了解晖,又何尝不是原谅不了自己。
为了达成祖父那锦绣山河的愿望,苏青荷数年来辗转官场,左右逢源,却连一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为家国天下,祖父宁可与生死袍泽断交,于他苏青荷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奢侈。
赵无安已然走远,遥遥挥手道:“再会了,苏佥事。如果有缘再相逢的话,鹊踏枝你就拿去吧。”
这一天黄昏,淮西路经略司总佥事苏青荷扣押凶犯离开清笛乡。也就在这一天黄昏,白衣背匣居士赵无安,骑驴离开了清笛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