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嘉怒不可遏,提剑就要来刺我,剑尖离我尚远,就被长极闪身避开。
“你竟如此对我,你这不孝孽障!”
冬嘉栽倒在地,面目狰狞,声泪俱下的指着长极破口大骂。
长极侧目睨着她,语气淡然道:“你若再敢伤她,再不孝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难道你还能为了这个女人弑母不成。”
冬嘉怒目圆睁,厉声斥问。
长极向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漠然道:“上一世,我弑父杀兄,唯独没有弑母。您觉得,我这一世可做得出来?”
此话一出,我和冬嘉皆是惊愕,我心弦都在颤抖。
相比于我,冬嘉更是如遭雷殛,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瞪着长极,错愕良久。
如此大不孝的话,谁闻之不是大骇,就算是为我,我也不愿长极为我背上这样大的罪过。我伸手拽了拽长极的衣服,对他郑重其事的摇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安分待着。
此时,高台之下的厮杀已经暂停,长极带来的精兵未用多久便平息了方才撕咬的双方。跳舞祈神的巫师,提线木偶一般的死侍,还有那群不知哪来的流兵叛军,或被斩于剑下,或被生擒捉拿。
明明已是白昼,但天空灰蒙蒙一片,黑云压城,如在瞑昏。此间光亮皆源于地上那堆未熄的火堆。
火光斜影里,是尸骸遍地,血汇成河。令人望而生畏。
长极看了看台下惨景,回首低声斥道:“为你的疯狂执念,无端赔上这么多人命,是时候该结束了。”
冬嘉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手上的人命可不比我少。你说我疯狂执念,你又何尝没疯过?梁国九皇子尹朝,弑父杀兄,踏着万人尸骸夺位。后又灭了齐国,遣术士为你筑转生台,以一国百姓为祭。你我是一类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是啊,不管我手上那些人命无不无辜,我都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做了恶事,也因此付出了巨大代价,鳏寡孤独,我受了几世。”
长极声音低沉,难掩悲切。若不是我趴在背上,都没有发现他的肩头在颤。
我只有两世记忆,而他却找了我几世?
此刻,我原先仅有的一点怨念也驱散了,我不在意他前世对我做了什么,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同我一样都记起来那些事,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没有忆起。
一想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便抑制不住的心酸,眼泪连续不断地流下来。鳏寡孤独?前几世,他过得一定很苦。
正伤怀,又听冬嘉拂袖冷哼:“所以说我们是母子,为了心中所爱,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长极怒极反笑,试问道:“心中所爱?那他也爱你?”
“那是自然!”冬嘉坚定答之。
长极喟然长叹,正色道:“我与你不一样!你所谓的为了心中所爱,原本就是一个笑话,你是一厢情愿罢了!你以为你深爱着父王,他也同样深爱你,其实是你在自欺欺人!你当初能嫁给他,并不是他有多爱你,是你设计让自己有了身孕,才得以成为他的太子良娣,他深爱的人原本就是太子妃于氏。你憎恨太子妃,觉得是她抢了你的一切,所以在那场宫变中趁乱杀了她。可你不知的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再续前缘的人,根本丝毫不在意你。”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他是爱我的,他爱的人是我,才不是那个贱人!”
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手背挡住半张脸,指缝间的眉头一阵抽动,好像在拼命的压抑着悲伤,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溢出来,打湿了整张脸。
“父王不在意你,一点又不在意!从他有心发动宫变起,他就为太子妃安排好了一切退路,唯独没有考虑你。”
“撒谎,撒谎,你们都在撒谎!他怎会如此对我?他怎会如此对我!”
她仍旧不信,却又撕心裂肺的发出质问。死寂寥寥,无人应语。
“曾经的东宫,后来更名成了展华宫。展华宫后庭植了一院子的栀子花,那里面的每一株花,都是父王亲手所植,每一株,皆是为了太子妃于氏。书房里有一个金丝楠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于氏的画像和父王写给她的书信,他所爱是谁,还用多说吗?你蒙蔽自己二十几载,如今,也该醒了。”
长极不疾不徐的说着话,每一个字都像在剜人心,冬嘉脸色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言语。
她哭得肝肠寸断,顿了顿,又喃喃自语:“我做了这么多,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心里那个人竟不是我?怎么可能不是我?”
“你做的这些,他未必会承情,反而觉得你可怖。你可知当年宫变失败,皇祖父本不会杀他,只是打算将他软禁,是因为你杀了太子妃,他无心求生方才自刎的!他是殉情!”
长极这番话让她彻底崩溃,她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目光呆滞,神情木然。
四下静谧,唯听寒风萧萧,战马嘶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心生一股悲凉的情绪。
“那我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
忽而,她抬头看着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终于嚎啕痛哭。
“多年痴心,原是个笑话,多年情衷,竟是错付,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从前我说冬嘉疯,她也只是行为疯,而如今,她是真的疯了。
杀人不敌诛心,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为那人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是两情相悦,到最后,却发现是自己在一厢情愿,何其残忍。
我本该同情她的,但她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火,枉送那么多无辜性命,迫使万人献祭,她便不值得去同情。
她的爱太可怕了。
她突然又哭又笑,提着剑慢慢往后退,步履踉跄,数次跌倒。最后一次跌倒爬起后,她看着长极释然一笑。
我见她笑过不下百次,唯独这次感受到真切,对比以前要么狰狞要么虚伪的笑容,这一笑,竟还能从中看出一点温情。
她脸上清泪蜿蜒,柔声道:“长极,我还未曾听你唤我一声母亲,你唤我一声可好?”
长极略略迟疑,终是开口唤道:“母亲——”
冬嘉闻言,瞬间眉眼舒展,笑得更欢。
短暂的安宁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十几个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僧人方士傍,不眨眼的抹断了他们的脖子,随即捡起阳鱼眼里的蟒袍和黄布,转身一跃,坠入熊熊火堆中。
“母亲!!”
长极试图拉住她,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火原就烧得古怪,活人一入,如添干柴,越发燃得异常。
火舌一卷,冬嘉便悄无声息的化成了灰烬。她带着满腔的恨意和《蓬山录》跳进火海,从此世间再无冬嘉,也再无《蓬山录》秘术。
她的举止真是一如既往的疯狂。
那么决绝的一跃,定是绝望到了极点。或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也算是彻底解脱了,可她做下的孽却仍在继续。
满目疮痍,山河失色。我闭上眼,不忍细看。
“长极,我们回家。”
“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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