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抽了三分之一,钟伯继续开讲,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很多地方其实我都听不太清楚,咱也不敢问。只能凑合听着,时不时点个头,以示自己听懂了。
钟伯的母亲后来应该是出轨了,然后怀上了钟伯。但钟伯父亲死后,钟伯母亲并没有被他那个青梅竹马娶回家。人家堂堂一个干部,怎么可能取一个成分不好的人的老婆。钟伯父亲死时,定的罪名是畏罪自杀。没脸面对孩子的母亲只能远嫁马来富商做填房。钟伯被大伯好心收养,却不料大伯很快也意外去世。
这次钟伯没有提到哥哥、弟弟、妹妹,我猜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小孩,而且还是个私生子。他大伯死后,他应该日子不好过。
但他没有再往下说,说道大伯死了,就又沉默了,一言不发,把没有抽完的烟一点点揉烂,桌子上全是黄色的烟丝。
这家海鲜店,是远近闻名的口碑大排档,夜越深,客人越多。整个饭店,越来越喧闹。钟伯和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我突然觉得这很像,小的时候我和我爸一起吃饭。
他总是对我非常严厉,我因为贪玩成绩不好,经常被揍。有的时候,我妈值夜班没有回家,我和我爸就沉默地坐在饭桌前吃着他从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他吃饭很快,每次我才吃了几口饭,他一碗饭都吃光了。他吃完饭喜欢抽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窗外楼下走动的人,时不时扭头看看正在吃饭的我。我的心里很是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怕被揍。
果然,碗里还剩一口饭,我丢下碗准备去看电视,头就被敲了一筷子:“饭吃干净!”
长大后,我每次回老家,还和我妈坐在那张饭桌上吃饭,但抽烟的人变成了我。我一边抽烟,一边看楼下走动的人。那些人大部分还是我爸当年看到的人,只是都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了。我再转头,看到的是一年比一年衰老的我妈。
“走吧。”等我回过神来,钟伯已经买过单了。
我们很有默契,走出大排档,就各走各的路了。一路上,我都觉得和钟伯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缘分,他应该比我爸年纪要大一些,也有可能一样年纪。
我爸去世的时候,他的遗体在家里客厅放了好几天。但那几天,我就像疯了一样,戴着孝,就往游戏机厅钻。我报复性地在里面打游戏,把每一台机都打了个遍。我妈和伯叔们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里面拎出来,让我跪在我爸的遗体前。我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趁着大人不注意就跑。
直到送他遗体去火化那天,我被拎进焚尸炉的背后,那里可以打开一个小门,让你看到被火化的遗体。大伯、四叔陪着我,看着我爸化为灰烬,然后工作人员刨出一团灰白灰白的骨灰,确认后装进骨灰盒里。骨灰盒盖上,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像心里突然裂开了一条缝,我爸掉了进去,嵌在了我的血肉里。我痛得嘴角抽搐,但没有眼泪。
钟伯经历的,应该远甚于我那嘴角抽搐的痛。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是暗流涌动的痛苦,这种痛苦像引力一样牵引着他,决定了他的生活和命运。就像我的痛苦牵引着我的命运和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