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魔印在锦儿身上,玉衡一眼便知。
这孩子若是山下普通孩子,即便是其他魔人所生,他救也便救了。但她偏生是他的仇人所出,他自问做不到心无怨怼。
于是他将孩子放在灵犀池边,池水暖意氤氲,化开了她身上的霜冻,她终于又咿咿呀呀地哭出了声。在屋内躺着的女子闻声而至,见状跪在池边苦苦哀求。
从女子含糊的叙述中,他才知道,她并非这孩子的生母。孩子的亲生母亲在身怀六甲时被人推下了寒冰池,勉力产下孩子后一命归西。她耗费了一身的修为,才换得了这孩子三年的性命。
“这孩子已经三岁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个婴儿的模样?”
“她在母体中被寒冰水伤了本元,魔根难筑,故而生长缓慢。玉衡真人,阿倩求您大发慈悲,她身上虽有魔印,但稚子何辜?即便是我,也从来不曾谋害过无辜性命!”
那自称阿倩的女子咚咚磕着头,额头血肉模糊,她好似一无所觉,仍是不住地哀求。
“稚子何辜?”玉衡把这话听了进去。确实,谁又能选择自己的身份呢?
“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魔印假的。”天枢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道,“那贱人背着我与人私通,生下孽种,生怕我回来后找她算账,便拿着针在孽种的心口刺出了魔印的形状!”天枢回想往事,怒不可遏,“若非当时我遭人暗算功力不足,早就亲手灭了她们!”
“你怕是看错了吧?魔印是真是假,难道我还分辨不出?”
“锦儿身上的魔印,我也看到过的。锦儿说,小时候倩姨生怕别人知道她是你的骨肉,便听从了她生母临死前的嘱托,每年在魔印四周扎上几个点子混淆,很是痛苦。直到锦儿长大,这份罪才没再受。”齐无离当时对天枢深信不疑,有一大半也是因为锦儿的魔印太过显眼。
“不可能,绝不可能!”天枢如一阵风一般冲入梨锦小筑,上了楼。过了一刻,只见他又冲了出来,面容扭曲,怀中抱着锦儿。
“你做什么!”眼见天枢带着锦儿跑出院子,齐无离顿了顿足,忙追了上去。
“我的女儿自然是要跟着我住在夏溟居的!你这个外人追来作甚!”天枢在前狂奔,他手上抱着锦儿,自然无法化作黑烟。
齐无离紧追不舍,大声喊道:“你疯了吗?锦儿已经死了,死了!你不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吗?”
这几十年来,他每每想及锦儿便心如刀割,“死”这个字更是想都不敢去想。所以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便拼了命地去抓住,从来不去多想一步。不然以他的聪慧,怎会轻易上了天枢的当?然而时至今日,他再无法回避。他提醒天枢,更是在提醒自己,锦儿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欠她的那条命,终其一生,都无法还清!
“原来,入了魔,也仍是抛不开儿女亲情吗?”玉衡目送二人远去,怔怔出了神。直到天枢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他才恍然想起竟忘了趁机擒下天枢,不由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只要灭了天枢,夏溟居一群乌合之众无人做主,何愁魔道不灭?
院子中空落落的,寸草不生。玉衡信步走进屋内,碎石凌乱,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开阳剑呢?阿若既然连玉魂都要抛弃,又怎会带走开阳剑?”
他倏然心神不宁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出梨锦小筑,天色越来越阴沉,他的心绪也如这天色一般阴郁不堪。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四散的小石子在地上乱滚。玉衡“咦”了一声,不远处莹莹柔光闪烁,好似旷野中的一点星子。
那是剑柄上的一方玉石散发出来的光。仙道各派多半都修剑道,剑柄装饰美玉,以示高洁如玉。
“不是开阳剑,倒像是萃玉门的东西。”
他捡起长剑细细端详,大感讶异,萃玉门一向与世无争,如何会有佩剑遗落在这里?
“谁在那里?”
院墙转折的角落中,有堆石块忽然动了动。玉衡快走几步,只见那碎石崚嶒中,有个女子极为费力地钻了出来,灰扑扑的额头上血迹斑斑。
原来洛舒醉起初被拦在结界外,后来齐无离被摇光一掌推出墙外,碎落的砖石恰好堆积她身上,砸得她晕了过去。待清醒过来,想要出来探看究竟时,她猛然听见摇光对楼翦秋下了手,顿时吓得不敢做声。
此时见其他人都已经走散,唯独剩了玉衡,她才敢出来。
“萃玉门洛舒醉,见过门尊。”她面容肮脏不堪,声音也有点干涩。
“洛新匀是你什么人?”玉衡微感诧异。
“正是家兄。”
玉衡点了点头:“你怎么在这里?”
洛舒醉自是不敢道明真相,只说是寻找齐无离到此。玉衡平素不问世事,但也听说洛新匀将她许给了千机门,当时虽然觉得大为不妥,不过他也懒得过问。
“你可见到一个同你年岁仿佛的女子?名叫云绯若的?”
“见到了。”洛舒醉抿了抿唇,“就是那位门尊三年前收的女弟子吧?”
“那你可知她现下去了何处?”
洛舒醉眨了眨眼,抬头望着玉衡:“门尊想问的,是云姑娘呢?还是摇光前辈呢?”
“摇光?”
“弟子方才晕了一阵,醒来听到他们口口声声称呼云姑娘为摇光。弟子听得不甚明白,故而不知道之前出了这院门的女子到底是谁?”洛舒醉眼底划过一丝残忍,“门尊知道吗?”
“摇光!”玉衡心中狂震。
摇光回来了!
那个曾经让他失了理智,弃了前程,偷习禁术,置师父恩情于不顾,将所应担负的责任抛诸脑后,从此脱离北辰,浪迹仙道的摇光,回来了!
可玉衡心中殊无欢喜。
“天枢究竟对阿若做了什么?逼得她沉睡过去,令摇光的魂魄占据了阿若的肉身!难怪他要把璇玑玉魂取出来,若非如此,一旦阿若觉醒,摇光又会重回璇玑玉!”
“他这是逼我在徒儿与爱侣之间只能选其一!”
“不对,他不可能只为了这个!他想要利用摇光,可他怎么知道摇光苏醒后会站在他那边?”
“他想做什么?!”
玉衡脑中嗡嗡作响,好似炸裂了一般。万千思绪纠缠,他不知道如何去理清,只能任由它们千缠百绕,乱作一团。
耳边传来洛舒醉幽幽的语声:“在门尊心里,究竟是徒弟要紧些,还是师妹要紧些?”
那是他痴恋了一生的师妹,在他心中,还有谁能比她要紧?可是他的徒儿,他的阿若,又将魂归何处?
天好像真的塌了下来,到处都是青灰的浓云,越来越低,不见一丝亮光。
“摇光!阿若!”
“我该怎么办?”
“阿若这么聪明,师父自然不舍得责罚!”云绯若笑得狡黠,从他身边跑开。
“小师兄,摇光美吗?”桃花树下,摇光脸色绯红,款款走来。
刹那间,桃花纷纷飞落,在空中化作了片片飞雪。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搓绵扯絮一般落了下来。天不再是天,地也辨不清是地,天地交融连成一片,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空茫。
一道朱红从玉衡口中喷出,如点点红梅一般与雪共舞,洒落在这粉妆玉砌的晶莹世界。
那青色身影终如不堪重负的纸片,悄无声息地坠落下来,盖住了白雪上的那点红梅。
有一朵雪花落在他的指尖,留恋了一瞬,重又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