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嬴站起身,跟着落叶,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簌簌地扫地声,一声长、一声短,平缓而有节奏,在这沉闷寂静的秋日午后听来,竟格外悠扬动听。
怀嬴猛然惊醒过来,环顾四周,见自己到了一处生僻的所在,一堵高约三丈的围墙,拦住了前面的去路。围墙后数十排圜丘状的房屋,都是茨顶泥墙,墙面刷成清一色的灰白色,房屋围绕着中间的一处岗楼而建,使整个宫所看上去形如斗勺。
这围墙也不知入口在哪里,左右望去,一条仅一丈多宽的巷子,几乎深不见底,地上铺着高低不平的白灰石,与灰白色的围墙一样暗无生气。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拿着扫帚,在长巷的那一头清扫着落叶,动作平缓沉稳,任是黄叶上下纷飞,卷起尘埃无数,老妇低垂着眼睑,手执帚柄,一步一步笃定地走着。
怀嬴正欲向她问路,见老妇突然弯下腰来,采下石板缝中一朵开着的小黄花,插到头上,然后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堆叠出细密的皱纹,在脸上绽放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怀嬴暗暗发笑,那老妇却抬头道:“弘德夫人是不是觉得老朽戴上这朵花很美?”
怀嬴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弘德夫人?”
“老朽虽然身处永巷,对宫内之事却无所不知,夫人虽然只做一般姬妾的打扮,但夫人气度娴雅,闲定自若,岂是那些成日企图以色媚上、煞费心机的姬妾能比。但是夫人面色萎黄,似是大病初愈,刚才行走之间,神情恍惚,眼神愣忡,心中必是有想不开的事,一时魂魄不摄,才走到了老朽这里。”
怀嬴一凛,“你说这里就是惩处宫人的永巷?”
“正是,”老妇抬头看着围墙后圜丘状的房屋,道:“自弘德夫人管摄后宫以来,永巷内的刑房空空荡荡,少有宫人被送到这里来受刑,这是夫人治理后宫得法的好处啊。”
怀嬴见老妇说话得体明理,不象是这里的宫奴,道:“老人家说话不错,我正是弘德夫人,只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朽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年侥幸不死,留着条命苟延残喘罢了,名姓又何足为外人道。”
怀嬴沉吟道:“我记得当年清点后宫名册时,献公和惠公的姬妾们大都已经亡故,只有一位献公时期的芮姬,还留存在名册上,但历经二十多年,在几处宫所历经辗转,最后不知划归到了哪一处,莫非老人家就是那位芮姬?”
老妇长叹一声,“二十五年了,老朽自己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不想夫人今日又把老朽的回忆勾了起来,老朽确实是当年的芮姬。”
怀嬴向老妇施礼道:“刚才是臣妾失礼,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夫人今日无意来到永巷,恐怕也是老朽与夫人还有一段缘份未了。老朽看夫人愁眉不展,不知可是有难解之事?”
怀嬴迟疑片刻,道:“此事向夫人诉说一二也无妨,臣妾浅薄无知,若能得夫人指点,臣妾感激不尽。”
怀嬴便将杜祁如何刁蛮骄横,处处与自己作对一事说了,末了道:“主公正是因为她而疏远了臣妾,臣妾心有不甘啊,臣妾堂堂一个正夫人,执掌后宫,母仪四方,却要受她一个嫔女的压制,让臣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老妇叹道:“这后宫中的女人啊,都逃不脱一个情字,如同宫苑中的百花,盛开一时,只为得有情人的会心一赏,便不辜负了这一季的春光,只可惜太多的花儿还不曾等到良人的到来,就已悄然凋落,曾经香艳碾作污尘秽土,香魂一缕无处安放,凝结成了无限的幽怨之气,在后宫中挥散不去。夫人若是学做无心之人也就罢了,若是以一腔衷情交付,只怕最终落个泪尽伤心。”网手机端:https
怀嬴闻言不禁垂下泪来,“夫人所说甚是,主公只道是我不能忘情于晋圉,其实臣妾的心都在主公身上,对晋圉不过存了一分旧义而已,可怜臣妾这片心,主公怕是不能知道了。”
“夫人贤淑温婉,知书明理,堪称晋候的贤内助,若夫人向晋候表明心意,何愁晋候不能接纳呢?”
“主公的心思都在杜嫔身上,只要有她在,臣妾怕是一天不能有安身日子。”
怀赢语气突然冷峻下来,眼神也变得冰凉,“臣妾恨不能恨不能让杜嫔在宫中永远消失。”
“夫人可知道当初的骊姬姐妹吗?”
“臣妾有所耳闻,听说骊姬姐妹俩姿容无双,姐姐骊嫱更是才华卓绝,可惜为人歹毒,心狠手辣,为了让自己的奚齐能够当上国君,毒杀申生,驱逐了群公子,最后自己也落得一个身死子亡的下场。”
“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当初骊姬姐妹俩初入宫时,与申生有过一段情愫,可后来风云突变,申生娶了隗姒,与姐妹俩渐行渐远,骊姬因爱生恨,遂将一番心思放在了争权夺位之上,戮尽敌手,驱逐群公子,丧尽天良,泯灭本性。虽说骊嫱是因爱生恨,但若深究起来,后宫诸姬对她俩的刻薄寡情却是导致她们性情大变的主要原因。这么多年,老朽有一事一直有愧在心,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老朽一定不会选择当初的做法。”
“不知芮夫人指的是?”
“骊姬姐妹初入宫时,虽然也是桀傲无礼,目中无人,但绝不是泯灭本性之辈,不过仗着受宠而骄纵罢了,可当时主持后宫的耿姬和卫姬等人,心生嫉妒,屡屡想将姐妹俩置于死地,耿姬更是想出一个阴招,用借刀杀人之计,栽赃骊嫱是杀人凶手,不想姐妹俩躲过一劫后,从此性情大变,不择手段要将对手除之后快。当初老朽也深知耿姬等人的阴谋,几番犹豫后,最终还是因惧怕耿姬等人的权势而屈服于淫威之下。老朽想,如果老朽当初能够在姐妹俩危急之时,帮助她们逃出宫禁,或许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腥风血雨了。”
“芮夫人的意思是?”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一念宽仁,则善生,一念偏隘,则恶起,夫人若能以宽仁之心对待杜嫔,也许挽救的不只是她一条性命,还有后宫无数人的命运。”
“可是过错并不在臣妾,全是杜嫔之故。”
“夫人难道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吗?虽然存公道义理于心,而行小人之事,也未尝不可,但君子行小人之事,亦近小人,小人之事做多了,不知不觉也就成了真小人。”
怀嬴不觉一凛,心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顿时幡然醒悟过来,当即向老妇行礼道:“夫人一席话,令臣妾茅塞顿开,幸得臣妾还未酿成大错。”
老妇笑道:“夫人生性聪颖,悟性颇高,并非是冥顽不化之人,晋候能得夫人这一贤内助,是晋候之福,更是晋国之福。”
“芮夫人历经这么多的风雨,如今却在这里打扫陋巷,让人于心何忍,臣妾当为夫人寻一处安居之所,奉养芮夫人直到终老。”
“老朽早已习惯于此地,这里才是老朽的栖身之所,抬头一方青天,脚踩一片静土,清风明月皆为我所有,寸土之地,也有无名花朵为老朽所开,老朽此生心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