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中,万历皇帝醒了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黑暗,自从七月以后,他不但经常嗜睡,就连眼睛也不能视物,清醒的时候,他所听的奏折里,辽东局势仍旧没有半点好转。
熊廷弼在广宁只是苦苦维持住了局势没有恶化,可是东虏占据辽沈后,竟然招降纳叛,泰半辽人直接降了后金,做了顺民,更让万历皇帝在意的是,熊廷弼最新的奏折里竟然说努尔哈赤那个贼酋居然要开科举取儒士,这个女真蛮子他怎么敢生出这等心思来!
“丁奉!”
万历皇帝喊了起来,他的声音虚弱嘶哑,从噩梦中醒来的他满头是汗,他梦到了东虏打到了京师城下,满朝的百官要他从内帑拿金花银出来募兵,可是内帑的钱花光了,也没有挡住东虏
“丁奉!”
没有得到回应的万历皇帝越发暴躁起来,可是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朱常洛冷幽幽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父皇。
“父皇,丁公公不在,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儿臣去做。”
对万历皇帝来说,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响起,让他如遭雷击般愕然无言。
看着惊怒交加的父皇气急如牛,朱常洛忽然觉得心中快意,曾经在他心里面如同噩梦般无法抵抗的父皇原来也不过如此脆弱。
“孽子,你想做什么,想要弑父篡位么?”
万历皇帝强自镇定下来,哪怕他看不见东西,可是仍旧怒目瞪着前方,冷声说道,只是他的帝皇威严,此时毫无用处,落在朱常洛的眼中,反倒是殊为可笑。
“父皇说笑了,儿臣乃是太子,父皇大行之后,自当克继大统,何来弑父篡位之说。”
朱常洛看着又要发怒的父皇,在他之前开口道,“父皇,儿臣问过御医,您的龙体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就是再强行续命,大限也就在旬日之内,您觉得孩儿有必要做那等蠢蠹之事吗?”
万历皇帝的话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突然发现这个他始终瞧不上眼的儿子忽然有些不已一样了,于是他平复了心情后平静问道,“你就不怕百官要见朕,到时候朕只需一句话,就能让你这个孽子万劫不复。”
“父皇,您龙体欠安,需要静养,方阁老是识大体的,他代百官看望您就是了。”
朱常洛冷静地回答道,他被这个父皇压了太久,久到他以为他永远不能战胜他,可是直到他被逼到绝境,当他孤注一掷地上了赌桌赢了以后,他才发现他的父皇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大。
万历皇帝笑了起来,他起初笑得有些凄仓,也有些自哀,可是慢慢地却又笑得高兴起来,他任性了大半辈子,临到头却终于记得自己是大明朝的皇帝,大明不能毁在他的手上,否则他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太子的隐忍和阴狠,在这个时候落在万历皇帝眼中,却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情。
朱常洛看着大笑不止的父皇,眼神里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出声询问,事已至此,他和父皇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他要做的就是扮好床前孝子,然后等着这位父皇大限到来。
“太子,给朕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万历皇帝的笑声终于停歇下来,他的精神健旺得很,他此刻想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控制乾清宫的。
“不瞒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想召福王回京后,才下了决心御马监的魏太监是儿臣的人,您让别人取代他,可终究时日太短,儿臣让他矫诏夺回兵权,直接掌握宫禁。”
朱常洛仔细地说了起来,他这辈子就没有被眼前的父皇正眼瞧过回,没想到他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他这位父皇反倒是欣赏有加。
“能够当机立断,太子你做得不错,你若是再晚些时日,只怕就未必能让那魏忠贤矫诏夺权。”
万历皇帝点评起来,他的布置全都落了空,想要保住福王的性命,就得看太子怎么想了。
“御马监的兵马只够掌握宫禁,朕若是迟迟不能大行,时日迁延,京师必然生乱,你又要如何应对?”
“不瞒父皇,儿臣大半个月前就已经派人往陕西,暗中调动朔方军北上了,如今高都护已经率兵离京师不远了吧!”
朱常洛回答道,脸上全是得意,调动朔方军是未雨绸缪,只是他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万历皇帝再次哑然失笑,朔方军和太子有关系,他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先前太子提出要调朔方军援辽,他明知道辽东危急,可还是让方从哲压了半个月才通过了这旨意,却没想到他这个儿子居然早就盘算好了。
“太子,这高进不是卫霍,而是董卓曹操,你驾驭得了他吗!”
万历皇帝顺着太子的声音,面朝向他,满脸肃容,大明风雨飘摇,容不下朔方军这样的强藩。
“父皇,我调高都护移镇辽东,让他对付东虏逆贼,即便高都护能胜,也必是惨胜,到时候儿臣自可收回他的兵权,他若是忠谨,儿臣封他个公侯又何妨?”
朱常洛知道父皇已经眼不能视物,可他还是端坐了身子,正襟危坐,沉静回答。
“那如果他不是惨胜,而是全师大胜呢?”
“他大军尽在辽东,粮草辎重皆操于朝廷之手,若有不臣之心,便切断粮道,让各地坚壁清野,儿臣自号召各地勤王之师围攻于他。”
朱常洛斩钉截铁地说道,说起来高进与他有雪中送炭的恩情,可是皇帝眼里无私情,朔方军太强,便是他做臣子的不是。
“太子肖我。”
万历皇帝笑了起来,他本就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当年戚继光平倭镇辽,立下的功劳他不是不知道,可最后他还是由着言官攻讦戚继光,将其黜回家,便是因为朝廷从不需要什么戚家军、俞家军。
朱常洛看着面前头回夸奖自己的父皇,心里面生出些古怪的情绪来,他不知道父皇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在故意迷惑他。
就在这时候,暖阁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朱常洛知道是魏忠贤来了,于是他径直道,“进来吧!”
“殿下,皇爷。”
魏忠贤没有再着铁甲,而是换了身蟒袍,他朝两人行礼后,本要到朱常洛耳边低语,却冷不防听这位太子爷道,“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不必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