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只是醺然摆摆手,笑了笑,“这剑早被我动了手脚,压根就拔不出来,夺了去也是鸡肋,生不出祸端。”一众茶客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道掌柜的是个妙人,挂剑于柜震慑宵小着实是好大的气魄。
由于双手拔剑的缘故,燕唯卿上半身失去了支撑点,全身气力又尽泄于一处,脚下的木凳也不结实,只听咔嚓一声,四条凳子腿齐齐折断,燕唯卿鬼叫一声,紧紧抓住剑柄,整个人悬挂半空,此时此刻他等同于在用全身重量拔剑。
寒铁剑微颤,出鞘一寸,天空中打了声响雷。
赵西洲抬起头,若有所思道:“要下雨了,得把后院晒的茶叶收回来。”茶客中有几位是小镇居民,闻言纷纷结账离开,一阵秋雨一阵凉,他们得赶回家收衣服,一旦潮了再晒干可就难了。
燕唯卿嘴角一翘,轻盈落地,凭空虚点了点出鞘一寸的玄铁剑,扭头朝李老头一扬下巴,得意洋洋道:“老头子瞧见没有,我可是拔出来了,这柄剑现在归我了!”
“话别说那么满。”
李老头打断了少年的洋洋得意,幽幽道:“能拔出来算你有几分本事,但就一寸管什么用,日后与人对敌拿这剑砸人便不算暴殄天物了?”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敲,自得其乐道:“剑客成天拿剑砸人,倒不失为趣事一件。”
茶客纷纷忍俊不禁,大宋文武并重,但不论是耍刀笔还是使剑,求得无非是一个大风流,扛着柄连鞘剑见人就砸,委实太没风度。
少年登时面色一苦,攥紧了袖袋里银钱,暗道今天是逃不过两袖清风的命了。
李老头瞥见了少年的小动作,嘴角一掀,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这剑老头子可以先替你留着,等哪一天你小子有本事全拔出来了,自然能够拿走。怎么着,同不同意?”
少年盘算着其中利害,似乎有利无害,他大可以先拿柄普通铁剑暂时顶着,等剑法登堂入室后再换剑,到时候也算不辱没了这把宝剑。
燕唯卿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笑遂颜开,大声道:“那就说定了!老头子你可不许耍赖!”
李老头又慢慢悠悠地倒了杯酒,一口饮下,轻声道:“老头子何时骗过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燕唯卿得偿所愿神清气爽,向始终沉闷的赵西洲挑衅地挑了挑眉毛,见后者一门心思在算盘上,也不咄咄逼人,耸了耸肩不在意,他一个未来的剑魁有必要跟一个充其量从账房小先生变成大先生的家伙计较?也不怕说出去笑死人。
这时,茶楼外有人探头,英眉俊目,称得上面如冠玉,道教常说的男生女相大抵如此。
燕唯卿眼尖,看见这个私塾同窗,顿时愁眉苦脸。
这家伙是镇东头豆腐店夫妇的儿子,姓卫名长枢,也许是吃多了豆腐的缘故,肌肤胜雪。燕唯卿和其余几个死党也就顺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白豆腐”。
又因为这小子很受私塾先生照顾,被点名为日后状元才,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日最喜欢督促燕唯卿读圣贤书,被后者视为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愤愤不平腹诽为“小夫子”。
私塾有三夫子,老夫子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每个学生都十分包容。
中夫子最是严苛,据说早年间曾状元及第,因为得罪了当朝权宦,被流放至此,满肚子的经国治世之学无处可吐,壮志难酬,只得把一身圣人学问教授给私塾里这帮孩子,希望能脱颖而出一个好苗子继承衣钵去京城为他讨回公道。
毫无疑问,小夫子卫长枢就是这位内心愤懑中年人的选择,后者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就束长髻戴高冠作得一手锦绣文章,今年及冠就要去乡里考个秀才,继而踏上名动大宋平步青云的复仇之路,未来前程似锦,与他们这些终生偏安一隅的白丁少年不是一类人。
卫长枢站在门外,才十五岁就已经长得挺拔俊秀,燕唯卿每每看到他就能大概明白读书人的诗酒风流是个什么概念,也能想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何等光景。
卫长枢不咸不淡地斜睨燕唯卿一眼,后者似乎想起自己已经是位有望佩剑的剑客了,壮起胆挺胸反瞪回去。
卫长枢不理不睬,朝李老头躬身作揖,恭敬道:“李伯伯,先生遣我寻唯卿回去上课。”
一直醉醺醺的李老头吹胡子瞪眼,对燕唯卿怒气冲冲道:“你小子不是说王先生有事外出,这两天不用去私塾吗?”
燕唯卿知道这谎已圆无可圆,却仍犟嘴道:“是有事外出了,谁晓得会突然回来,白豆腐你说说看我说错没?”
说罢,背对李老头,朝卫长枢一阵挤眉弄眼。
卫长枢面无表情,冷清道:“先生最近一次出门是在一旬前,不知唯卿所说的可是那次?”
燕唯卿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嘟囔道:“好一个风骨清正白豆腐,老子记下来了!”
他余光瞥见沉默拨弄算珠的赵西洲,眼珠一转,像又找到了根救命稻草,嬉皮笑脸道:“老头子,长枢记性不好,先生肯定外出了,要不然西洲也不会与我一样不去私塾上课啊,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西洲?”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关注赵西洲,果然以后者的冷清性子并未出言为自己辩解半句。
“赵西洲被先生允许可以不入私塾,同唯卿不一样。”却是卫长枢一板一眼拆穿道。
燕唯卿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被卫长枢抽走了,心知迎接自己的将是李老头的狂风暴雨,脚下生风,一溜烟窜出门去,留下一句话让屋内三人神情微变。
“白豆腐,你这般做派就算做了官,又能活多久!”
恩师就曾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权宦被暗算到这鸟不拉屎的荒瘠地界,卫长枢既然被这位昔日状元郎寄予厚望,将来肯定要进那座城与满朝文武斗勇斗智,到时必然会面对一个选择:诤臣,或是佞臣。
燕唯卿一番话,可谓诛心,无疑是把卫长枢往那个富贵又臭名昭著的深坑里推。
卫长枢面色无悲无喜,抬脚跨过门槛,似乎要追赶那已不知溜到何处去的燕唯卿。
“便是做了天底下最大的佞臣又如何,待我权倾朝野,哪个秋虫敢做声?”
这名自小便很有主见的早慧少年,在这个秋日中午,做了一个微不足道又影响深远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