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清凉镇比不了上京,一到夜里会挂起绯红色的灯笼,从高空之上一眼望去,像陆上星河,无比璀璨。
清凉镇的夜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大槐树下的老人们都回家休息了,伍青衣也回到了镇口的陋屋,他早些年还能在东家住西家留,及冠后去了趟上京后,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借着不多的余财在镇口建了栋木屋,简陋破烂,一到雨天就会漏雨,却还是乐此不疲,日日击节高歌。
打更的更夫敲着山南道衙门派发的铜锣,提着灯笼在黑暗中游逛,像一只萤火虫在阡陌中绽放光明。
除了更夫手中的光亮外,整座清凉镇中最明亮的就是酒楼与赌坊,仍是一派嘈杂熙攘,一到夜里,这里反而更加热闹,大宋严刑禁赌,多数赌坊都开在地下,也不知马鸿运哪来的本事能在阳光下开了一间赌坊,甚至连深夜也能笙歌如旧,行走至此的江湖客们觉得新奇,也就不惜在这儿一掷千金。
至于酒楼,老板娘淡绘锦是个有名的清冷性子,但对于送上门的银子向来来者不拒,赌坊不供给酒水,赌客们累了就来酒楼休憩,久而久之倒也形成了一条供给平衡的服务链。
此时已经是深夜,淡绘锦早早地上了二楼休息,主事的是捕快黄一深。
当然,这可不是淡绘锦安排的,纯粹是黄一深抢占了酒楼小厮的位置,坐在角落里,谁要不付账,就得问问他那把连草茎都砍不动的朴刀。
倒也有人不识相,在赌坊里输了大把银子,一肚子恼火,打算赊账,掀翻桌子要闹事,下一刻,黄一深的朴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股冷冽就直直从天门灌入四肢,旁人感受不到的杀气附在骨头上。
后来有人问这人为什么怂了,这人脸色一僵,既是为了脸面强词夺理说自己是不想横生事端,又对那把朴刀中的秘密讳莫如深,不敢多说半句。
燕唯卿凭着记忆跑出了山野,跑过了清凉镇的牌匾,当他循着光亮跑到赌坊的时候,马鸿运正从酒楼门口走出来,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在马鸿运的身旁,站着一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俊美男人,正皱着眉头支着剑勉强稳定住马鸿运的平衡,正是李红氅。
“师、师傅…”
燕唯卿的一腔质问在遇到李红氅的时候统统化作了虚有,因为看上去李红氅应是陪着老马喝了一夜的酒,根本抽不开身去数里之外的衔月崖偷偷带走唐诗尔。
他的猜想压根不成立,莫非是他猜错了?
“哟,是燕小子啊!”
老马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前冲了几步,一把搂住燕唯卿,络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滴都蹭到了燕唯卿头发上,“这么晚还在外头晃,怎么,拜了个师傅睡不着觉了?”
“老马!”
燕唯卿低声叫道,拼命想挣脱马鸿运的束缚,但马鸿运的手就像铁钳,力道极大,根本挣脱不开。
燕唯卿闻着那扑面而来的酒臭,虽说平日里也没少喝酒,但这么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酒味还是让他翻着白眼伸手捂住鼻子。
燕唯卿求助地看向李红氅。
李红氅抱着手站在一边,看到马鸿运似乎要在这儿撒上一场酒疯的态势,皱了皱寡淡眉头,伸出一只手提起马鸿运的后领,往赌坊方向拖去。
“诶等等…”
燕唯卿大声喊道,李红氅拖着马鸿运,而马鸿运的手又钳着他的脖子,李红氅一发力,他只感到一股庞大力量涌向脖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拖行了一段距离,一张脸憋成青紫,几乎喘不上气。
李红氅松开手,走到燕唯卿面前,面无表情地将马鸿运钳着燕唯卿的手掰开,冷冷道:“明日卯时,赌坊后院,如若迟到一刻,挥剑五百。”
“师傅…”
燕唯卿弯着腰大口喘息了几下,看着李红氅欲言又止,想到唐诗尔之前与他说的话,便打算与李红氅坦白说不再学剑。
可又想到唐诗尔至今仍生死未卜,如果他学剑有成,或许唐诗尔就不会经此苦难,心中不由纠结起来。
李红氅嗯了一声,冷冷地看向他。
燕唯卿被这冰冷的目光一吓,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肚:“没什么,我一定准时到。”
李红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拖着醉瘫了的马鸿运返回赌坊。
……
戊时,清凉镇最南边依山傍水的孙员外府邸。
平常极少待客的厅堂中点满了白蜡,既衬得厅堂内格外明亮,又随着微风吹过,烛光微微晃动而分外诡异。
老人静静坐在雕花木椅上,闭着眼。
一个黑衣人走入厅堂,靴子在深灰色的石板上留下一摊摊泥迹,肩膀上扛着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正睡得昏沉。
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眸子在烛光中分外阴冷,他先看向黑衣人,又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淡淡道:“唐牧遥如何?”
黑衣人让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上,自己找了张木椅坐下,取过茶杯斟满喝了一口,轻吁了一口气:“二品之上。”
他皱了皱眉头,将涩得发苦的茶叶吐回杯中,不满道:“我跋山涉水而来,你就以这等货色招待我?”
老人不温不火道:“黄土都埋半截的人,喝再名贵的茶水也无法延年益寿,你若想要,我可以派人领你去库房。”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还库房,能有多少名贵茶叶?你在清凉镇待了十八年,可曾得手那春前鸳鸯叶?”
“老夫一介残躯,既非经国治世之才,也无万夫莫当之勇,便是李老前辈送与我,我也无福消受。倒是你,千里迢迢而来,不应当两手空空,若自衬有几分能耐,不妨去找李老前辈讨上三斤。”老人慢悠悠道。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个老小子都快死了,还拿我打趣?当今天下只有寥寥几个读书人敢自诩有大才,拿到那春前鸳鸯叶,至于习武之人,有谁敢在那位老爷子面前说自己有万夫莫当之勇?白帝城那位都不敢,我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老人笑了起来,皱纹褶成无数朵黄花:“都说你不择手段,不要面皮,如今看来,倒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黑衣人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到老人的点评,看了一眼地上的唐诗尔,问道:“唐牧遥不过是二品小宗师的水准,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平静道:“留着他等一出好戏。”
他的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幽幽道:“你在这世上籍籍无名,又与唐牧遥无冤无仇,便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会是你劫走他女儿,如此凌厉的剑法,他只会想到某个在闭死关的男人,偏偏巧的是,这个男人如今就在清凉镇…”
“李红氅在清凉镇?”黑衣人眸子一亮。
老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黑衣人讪讪笑道:“我懂。”
他摸了摸缠在腰间的软剑,眼中闪过精光,一股无比凌冽的气势无风乍起:“不过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寻他较量一番。”
“不用着急,无需多久便会有你扬名的时候。”
黑衣人哦了一声,眯起眼睛:“这么快?”
老人轻轻颔首,仿佛看见了那遍地痛苦的哀嚎与漫天的熊熊烈焰,语气不悲不喜:“普天之下,谁都见不得一个女人登上那至高之位。”
黑衣人怪笑一声:“我倒无所谓,不过听说那女人有倾城之姿,要是真杀进了上京城,可不能像春秋时那样把她吊起来,太暴殄天物。”
“你要是有信心去征服这样一个敢戕害亲子的恶毒女人,老夫倒是无所谓她的生死。”
黑衣人连忙摇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像这等妖女,还是交给那位大人处置吧!”
老人看向黑衣人,含笑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打了个寒颤:“什么都没说,老小子你可别没事找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千万别在那位大人面前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