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一场大梦。
璇玑醒来时,东方鱼肚渐白,她沉醉于太过真实的梦,不知归路。
她枕边放着一枚男人食指惯戴着的青玉戒指,璇玑一眼认出,是多年前的爱物,冰凉的像是主人的心,璇玑永远都无法暖热。
四更天时,萧正则已经起身。
他坐在桌案前,看着黑暗远去,血色的朝霞掩盖天幕的光亮。
六年,两千次日夜交替轮回,他都见过。
他换上赭红色的官袍,金线在胸口绣出修长的仙鹤,可这价值千金的蜀锦却无论如何都贴不了身子。
既然不能贴身子,不若脱去,一介布衣,来得自在。
身形颀长的男人在衣冠镜前整了整仪容,镶嵌五颗东珠的金冠是这世间臣民梦寐以求的荣耀。他今年不过二十九岁,已是本朝辅政四大臣之一。
武帝曾力排众议,大胆启用而立之年的李绍为辅政大臣,而萧正则位极人臣的年纪,比那位被武帝盛誉为“光芒夜半惊鬼神”的寒门首辅还要早上一年。
萧正则自嘲,可这个男人看起来哪里像是一个不过而立之年的文臣,纹路攀上他眼角眉梢,像是难以填满的欲壑。
他踱着步子走进太和宫,面见年轻的皇帝。他们一同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厮杀,并肩而立,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热血,一步一步走过来,都是踩着别人的尸骸。萧正则不知道,站在巅峰,他敢不敢安眠片刻。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萧正则站出来道。
“开平二年,文帝为休养生息,行黄老之道,积攒下数十年国力。建业十年,武帝临朝,实行新政,精简劳役,肃清吏治,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百姓和乐,夜不闭户,四海升平,万国来朝,是为文武盛世。平帝朝因宗室南渡,变法大多废除。”
萧正则撩起衣袍,跪在冰凉的黄花梨木地板上,“臣萧正则,请上命,效仿文武,施行变法,富国强兵,一雪前耻。”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平天冠后那张清冷的脸神色如常,并不感到惊讶。
“臣反对。”
站出来的中年男人是国丈,首辅大臣许继正,萧正则的直属上峰。
凶悍却呆滞的脸上迸发出无尽的怒火,许继正以手指萧正则的脸,“逆臣贼子。你受隆恩深重,怎会不知武帝当年施行保甲、免役,将兵三法是病民伤国,有害无益之举。若非这三法伤损实力,我大齐又为何会大败于北戎蛮族,受渭水之耻。”
明眼人都看得出,当年平帝贸然出征北上,是好大喜功之举。
萧正则抬眼看着许继正,不卑不亢道:“大人错了,当年万国来朝,是心悦诚服。武帝不必须强兵以震慑四方,今时不同往日。”他眼中坚毅,仍是少年时的模样。
许继正无言反驳,握紧了手里的玉笏,朝娄骧道:“请皇上三思。萧正则此言,是要贬损平帝威名。难道平帝没有令西南蛮族心悦诚服?难道当今陛下没有仁德,能令国强民富?贸然变法,只会激怒北庭,天授大可汗此人凶悍,用兵如神,只会变本加厉。”
“臣附议。”
一个人站出来附议,便会有一群乌合之众附议。
小人与小人同利为朋,这便是娄骧要面对的。
平帝立政十四年,放纵前朝党政之盛,只行制衡之术,从不理会朋党倾轧。娄骧最恨党争,却还是拉拢了自己的党羽,与旁人分庭抗礼。平帝虽然无宠妻灭妾之举,但后宫中谁不知道皇三子娄骏与太子,年老色衰的皇贵妃与善于谄媚的杨淑妃针锋相对。能力卓越的太子与深受宠爱的幼子,皇帝偏向哪一方,更中意谁,终是一个未解的谜。
平帝教他,朝堂之水深不可测,切莫一身丈量,可娄骧却极度渴望抽干池子里的水。
“好了。”娄骧满汉威严的声音落下,“不要再争了。变法之事,不许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