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了观音庙进京,孟思贤已在国子监读书约一月。
国子监规矩极严,他入学报到的时间晚了,差点就不能入学。
所幸负责他的林博士为人宽和,怜贫恤弱,问清了他迟到的原因后,亲自替他向监丞、祭酒大人求情,他才得以入学。
国子监自古有之,本朝在京都、金陵各设了一学。说起来,金陵的国子监学风更为自由,学子数量也比京都的多得跺,还有不少朝鲜、扶桑等国的留学生。
而京都的国子监,每年入学定额一百五十人,其中“官生”一百人,“民生”五十人,官生即官家子弟,民生则是各地推举的学子。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兴过几次杀反臣、贪臣的大狱,继任的成祖皇帝又是真刀真枪从兄弟手中夺来的皇位,因而官场很是动荡,三年一次的春闱产生的进士不足以填补官场空缺,当时京都国子监学生不经科考而为官者大有人在。
到了如今,尽管朝廷极少直接从国子监选官,但京都国子监作为全国的顶级学府,不论在科举中,还是在日后的仕途中,对学子都大有裨益。
官生自不必说了,多数权贵、官家子弟不过要个国子监读书的名头装点自己,国子监严格的规矩也与他们无关,他们每日上学便是神游或闲谈,下学后也不住在校舍中。
即便是民生,也从早年的各地推举好学上进之学子,变成了如今推举的尽是富户子弟,这些富家子表面上恪守规矩,但大多数并不热心学习,也没有读书的脑子,整日忙着阿谀奉承监丞或是结交官生。
当然,即便大环境如此,但每年也会有少数勤学上进的学子,例如孟思贤。
孟思贤第一次被林博士带进进教室时,满屋的学生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就哄堂大笑起来。
自父母去后,孟思贤时常饭都吃不饱,至于衣服,一身是父亲生前留下的一套,一身是参加秋闱前村里的老教书先生所赠,尽管都是粗布衣服,但教书先生所赠的毕竟是新衣服,他舍不得穿,就常穿父亲留下的那套,他如今十四岁,父亲留下的衣服略大了些,而且衣服上还有层层叠叠的补丁,他长得面黄肌瘦,头上用根荆棘束发,套着不合身的破烂衣服,看起来确实有些可笑。
再看教室里的同学们,个个穿着锦绣一炮,头上戴着金玉发冠,面色红润,与他有着天壤之别。
前排居中有个绿袍公子大声问林博士道,“林博士,你领个叫花子来做什么?”,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哈哈大笑起来。
三三两两的学生也跟着笑起来。
林博士蹙眉看向那绿袍学生,道,“何思,不得无礼,这是与你们同年的监生”。
嘲笑声逐渐停下,但各学生看向孟思贤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鄙夷、嘲弄。
孟思贤不卑不亢地走到角落里坐下,拿出课本来。
这样的情形与眼光,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从前是村学、府学,如今是国子监。
他不羡慕这些人的锦绣衣衫,也不在意这些人对他的嘲弄与轻视,只是觉得悲凉,开国不过百余年,如今举国的风气竟已变成如此。
学子不思进取、贪图享受,官员一心中饱私囊、不顾民生多艰,尽管如今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大规模爆发,但长此以往,一定会腐蚀国家的根基。
那天下课后,林博士带着孟思贤去校舍,等他放好了行李,又从库房给他领了两套褐色圆领衫,道,“原本学子们都该穿这身衣服……”
孟思贤摸了摸衣服,道,“谢谢先生,我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服”。
林博士认真看着孟思贤,半晌才道,“你历经辛苦来到这里,以后前程似锦,又哪里是区区几件锦绣衣衫”。
孟思贤看向林博士,林博士眼中一片了然。
既然别的民生都要用钱财买进国子监,难道徽州府就独独不同了?孟思贤一介贫苦孤儿而能获推入学,想来是使了些手段。
林博士所说的“历经辛苦”,并不是指他路途艰苦,而是指得到入学资格的过程不易。
孟思贤坦然看向林博士,“我是徽州府人,当地自古经商之人众多,世称徽商”。
林博士点了点头,“太祖皇帝当年打天下,入徽州时曾缺饷,大贾江元一次捐了饷银十万两,是以尽管本朝抑商,但对徽商却颇为宽容”。
孟思贤笑着看向林博士,“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天下纷乱,就有能捐银十万两的徽商,何况是太平了百余年的今日?如今徽地男子经商者约有七成,雪花银流水般从徽州进出,徽州府的官吏,有几个是干净的……”
林博士点了点头,大概孟思贤是握住了什么证据,才让徽州府的官吏心生忌惮,不得不推举了他。
孟思贤又道,“学生今日能随先生读书,其间确然颇多艰辛,学生所求,又怎会是几件衣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