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只是指着书里一副人体解剖图戏谑,然后开玩笑似的趁我不备拿着书跑出了课堂,这本是男孩子之间惯常的游戏,本不必当真,如果我能耐下性子解释它的珍贵和重要性,杜栩不会不识相的。但是我偏偏没有,而是追着他一路到校场,动起手来,直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会向任何人解释我和马赫沙拉的关系,我也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对马赫沙拉一样的感情。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已经站了一排伎倌,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正在向我介绍着她手下的这些女孩。我一眼扫去,她们像羽毛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鸟儿,只分得清颜色,却面容模糊(也许是我自己不太擅长分辨东方容貌的缘故)。
中有一位皮肤白皙如牛奶的年轻女孩,她有着明显不同于她人的轮廓,和我一样,她也是华夏和胡人的混血,这使我多少生出了些兴趣,指着她问道:“你胡人的血统是哪里的?”
那混血统的女孩长相天生就有距离感(我又何尝不是),她冷冷答道:“不知道。大约是西境大陆的某个小国吧,我娘说不重要。”
我原以为她是和我一样的人,但我错了,我对自己的血统从何而来有执念,但她没有。除了血统,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华夏人。我猜想她应该是某个伎倌和客人生下的私生女。
我令那半老徐娘将女孩子们都带走,后续也不必再带人来。
只剩下我和杜栩两个人,我们都没有说话,这对我来说是常态,对他来说则是可遇不可求的安静。我们常常互相在对方的课堂上旁听,杜栩比我任何一个学生都要更加好学提问,他似乎有释放不完的活力。
此刻他正盘腿坐在榻上剥花生,他双手同时各拈起一粒花生,灵活的十指拨弄几下,便轻松地褪去花生的外壳和红衣,然后双手同时将花生粒抛起,又仰着脖子张嘴去接,乐此不疲。
他吃了一会儿花生,便将身子向后,四肢伸展,仰躺在席榻上。
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他总是很容易得到快乐。
我是那天和他在校场动手时才知道他双手均可以使剑。彼时我的长剑已经划破他的小臂,我虽生气,也一直保持进攻的势头,但我并未想将他置于死地,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于是在他右臂内侧划了长长一道血痕,却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左手早已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抵在了我的咽喉。
出手迅捷、平稳、利落,带着武士独有的冷酷,那一刻他和他的长剑一样锋利。
然后他就笑了,笑意如阳光盈在他的眼中,他笑着问我是不是没想到。
“能左右手通用的人,若非天生就具有这样的禀赋,那便是后天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习得,无论哪一种,都注定此人不是个普通人。”马赫沙拉曾对我这样说过。
马赫沙拉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却曾经昼夜苦练右手。他在和我说这句话时正练习用右手写字,他说右手多灵活一分,在战场上就多一分胜算。
我和杜栩年龄相仿,身高相近,肌肉发达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按照马赫沙拉所说,如果我和杜栩在战场上遭遇,那我将毫无胜算。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难平地将杯子放回案上,却好像弄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刚才杜栩似乎在絮絮叨叨跟我说着什么,突然他就停下不说了。
我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因为我做不到一心二用。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会了保持专注这一件事,无论是学习还是练武。而今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果换做马赫沙拉或者杜栩,他们一定可以一边默默想自己的事,一边听着别人说的话,说不定同时还能再做第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