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行宫在长安城外渭河南岸,从永泰宫出发骑快马只要两个时辰左右即达,是皇室避暑的行宫。行宫中有汤泉,与濮泉殿引水入室不同,甘泉宫的汤泉是露天的,泡汤时可以遥望远山,秦岭终年雪顶,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还是朝露熹微的清晨,赢骢摒去下人,连坤伦都支走,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独自往汤泉这边走过来,空气里硫磺的气息越来越重,赢骢身上也微微漾起一层薄汗。绕过一丛竹林,透过汤泉氤氲起的热气,隐隐约约看到一身红衣的窦景慵懒地斜倚在汤泉边的草庐里,背对着赢骢来的方向。
赢骢尽量放轻脚步,但在距离窦景五步的时候还是被她发现,窦景没有起身行礼,只是淡淡地开口道:“日子定下来了?”
赢骢没有责怪她的无理,而是绕过她的身侧在她对面随意地坐下,抄起席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盅解渴,昨夜批阅奏章至天明,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一路快马驰来甘泉宫,放在从前也不过是等闲之事,但他现在也到了不得不顾及身体的年龄了,甫一坐下,疲惫和困意便见缝插针地袭来。
“六月初六,还有不到二十天,”赢骢也没绕弯子,“你和贾美人来行宫备婚也一月有余了,缺什么少什么的告诉朕,朕吩咐下去给你补齐。”
窦景嘴角扬起轻轻一哂:“我赶不上婵羽公主的十岁生日了呢,”继而眼波流转停在赢骢的身上,“不过留得青山在,相信终有重逢时。”
“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
窦景坐直身子,为赢骢和自己面前的茶盅都续上水,不无遗憾地道:“我没能说服她。”
赢骢不由得发出难以置信的语气:“连你都没办法吗?一个月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吗?”
窦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她现在面临的不是在您和无为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哥哥和儿子中间作取舍。”
赢骢果断道:“她一定会选择阿净的,身为母亲,心中就只有孩子,孩子是唯一的软肋。这正是宣宗赢婴可怕的原因,她没有孩子,因此毫无后顾之忧,做事不留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越是到了她的晚年,越是如此。对百越贵族赶尽杀绝并非朕的本意。”
窦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您把他们兄妹隔离开了……不瞒陛下,自从来到甘泉行宫,贾美人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刚开始我还能换着花样劝她,到后来她直接把自己关起来连我的面也不肯见了。”
“朕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阿净,无为为什么搅和到国本之争的原因朕不屑知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必须彻底隔绝,这是为堵字诀;卫皇后那边和崔阀、裴阀也互通有无,想用联姻给赢澈的太子之位加码,朕都一清二楚看在眼里,这叫疏字诀,给他们时间让这些蚂蚱都蹦跶出来,等到秋天一并收了他们。”
“陛下跟我说这些没用,贾美人很坚决,只有您才有可能改变她的心志了,”窦景端正身姿,长跪颔首,“窦景斗胆一问,关于太子的人选,您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赢骢直视窦景的双眼,以沉默回应,让她知道自己僭越地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不出赢骢所料,不到五个呼吸的时间,窦景就垂下了眼。
“罢了,说说咱们自己的事吧,”赢骢从腰带间摸出个一寸多高的小玻璃瓶,从草席上推到窦景身前,“这个药无色无味,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只需要一滴,就能杀人于无形,你只需要找准时机。”
窦景慢慢地把小玻璃瓶拿起,握在手心细细端详。
“贴身收好,”赢骢波澜不惊的语气暗暗蕴含着压力,“西境有一句古谚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能否事成就看它了。”
窦景表情有些不自然,自嘲地笑了笑:“若事败呢?”
赢骢不怒而威:“东西朕已经赐给你了,若事败,你知道该怎么做。”
窦景点点头,将小瓶收于怀中:“窦景明白,要么成,要么死。”
“你应该积极乐观一点,想一想事成后的回报,”赢骢微笑,“朕现在就可以下一道密旨给你,那个王启年,若他能扶你便扶他一把,若不能扶,这博罗三岛的治权和威武侯的爵位你便自取之,你不是要向你叔叔窦庸复仇吗,朕给你递刀,你亲自动手。”
“陛下——”窦景的声音有些发颤,“我——”
“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未来你若真生了反意,朕也有法子治你!”
窦景起身长跪,一个头磕在草席上:“窦景不敢,窦景是陛下亲封的和靖公主,联姻乃为了沿海安定和平,不敢有二心!”
赢骢起身:“行了,朕知道了,从今天起你想回宫就回宫,有什么事情都赶在六月初六前一并处理妥当。朕走了,还有个更头疼的。”
窦景再拜恭送赢骢。
穿过汤泉热气的白雾,回忆扑面涌来,锋如利刃。
“我叫贾照,一起跳舞的女孩们叫我阿照,你叫什么?”
那是贾美人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十多年了,赢骢始终记得。贾美人现在的名字唤作“妙丽”,但是最初的最初,她用那双毫无畏惧的清澈双眼望着赢骢的时候,自称“阿照”。
她是在帝后大婚上献舞的乐坊舞伎,一身颜色鲜亮的彩衣,旋转腾挪,姿态婀娜。赢骢记得她跳的那支舞,她转的如此之快,就像上元节点亮的蟠螭灯里面的火种,直到乐声停下来她都没有停止。
这一点此后被宣宗陛下拿住作为“勾引天子”的证据,但是对赢骢来说,她是那天唯一与众不同的色彩。
那是冗长的一天。赢骢迎娶比自己大五岁的宣宗义女(亦是开国功臣之后)卫栗阳,两人虽然说是从小一起长大,但谈不上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年长的栗阳总是拿看小孩子的目光看赢骢,这让年轻的陛下感到很不满。而那场婚礼的一切都是宣宗——当时还是摄政大长公主的赢婴一手安排和操办,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根据太卜令的占卜,一场热闹的婚礼或可冲喜,使得摄政大长公主的病好起来,虽然赢骢心中万般不情愿,但是结了婚后就能正式亲政了,赢骢说服自己接受——这是成年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