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中元节。
赢澈蹲在水榭的台阶上,把一盏河灯轻轻推入太液池,池中已经漂浮着上百盏这样的河灯,黑色的水面上恰如星河点点。赢澈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一盏随着太液池的水波悠悠地远航,渐渐融身到更多的河灯中去,心中莫名生出寂寥之意。
父皇和婵羽在赢澈水榭的另一端下六博棋,卫皇后在一旁打扇观战,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赢净和他的母亲贾美人都不在,两个月前贾美人被送出宫帮和靖公主备嫁,然后再也没回来,而赢净自那以后除了上课也很少出门,赢澈心里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过于秘辛而不为人知。而就在自己以为已经把赢净这个对手排除到储君之争以外的时候,婵羽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在陨石里得到了墨玉,背上也显出了龙纹身,而巧的是,恰恰就在他们三个人十周岁生日的那一天。
三块玉,三条龙。
赢澈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下第一场冬雪的那天夜里,也是他们三个人夜半时分在兴乐宫的长秋殿里,一个瞎眼的老宫女说能够看出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可以回答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赢澈记得自己问的那个问题,顺着老宫女“去找金坆”的指示,此时心中已有了答案。
赢澈不记得赢净问了什么,从小他就没有把这个兄弟当做过对手,他问什么根本不足虑,而老宫女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不知所云,赢澈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不重要。
但赢澈当然记得婵羽的问题——“我会一直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吗?”
而老宫女的答案在当时看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时至今日再细想则意味深长——“你不会是唯一,也很快不是公主,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不会是唯一——慕冬的出生让婵羽不再是永泰宫中唯一的公主;
也很快不再是公主——墨玉和龙纹身的出现,难道意味着婵羽会成为储君吗?储君,是不是就是婵羽想要得到的东西?
倒也不是不可能,大秦属水德,尚黑色,婵羽既然是黑龙,那自然比身为青龙的自己和身为白龙的赢净要更靠近皇权,而且理论上,她还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
父皇会立婵羽做储君吗?赢澈拿不定主意。他找不到父皇这么做的理由,也找不到父皇不这么做的理由。
“黑龙聚气”的说法甚嚣尘上,远比上祀节捉龙鱼时自己和赢净背后显出龙纹身的消息来得更猛烈,即便父皇是天子,也无法不正视天启吧。更何况还有宣宗赢婴摄政在前,可以说,婵羽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这么看来,婵羽和我是平起平坐的。赢澈想。他陡然意识到在这场储君之争中他的资本还不如赢净,虽然赢净的母妃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但是自己如果想要和卫皇后划清界限就意味着一无所有,他所拥有的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后的儿子。多么讽刺啊,居然婵羽是三个人里出身最高贵的。
“你的那盏灯是为了金坆放的吗?”
骤然听到金坆这个名字,赢澈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一瞬,他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瑚琏。
幸好是瑚琏,赢澈松了一口气。金坆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他们发誓要让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带去坟墓,因此赢澈一直觉得他和瑚琏的关系要比其他人更近一层。
赢澈静静地看着瑚琏将一盏河灯推入水中,良久,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皇后千秋节那天,在校场,”赢澈站起身,帝后和婵羽还在兴致勃勃地对弈,宫人们也无人注意他们,赢澈示意侍从们远远地跟着,引着瑚琏往岸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说要娶你——”
瑚琏走在赢澈的身后,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轻声打断他的话:“我没当真。”
赢澈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那天的用意,”瑚琏低低的声音巧妙地隐藏在了太液池的水声和远远传来的宫人笑语声中,只有她和赢澈两个人能听得到,“你想再现《引弓赛马图》那日的情形。”
赢澈轻轻叹了口气:“没错。果然你是知道我的。但是没有一点效果。”
“功不唐捐,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至少那天以后,宗室和众臣们都默认你会是储君的赢家了。”
赢澈一声冷笑:“怎么比得上婵羽在生日那天搞的那一出‘黑龙聚气’?”
赢澈回头,见瑚琏微笑不语,月光洒在太液池旁的梧桐树上,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疏影,使她在这中元鬼节之夜显得更加神秘。
赢澈忍不住问:“你觉得她是故意的吗?是不是卫皇后在她背后搞了什么,故意要在那天显示出这个黑龙的天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