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佐证了初妍的怀疑。
香椽和学徒小朱天天凑在一起聊八卦,聊的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东家长,西家短,人名、地点、事件桩桩分明前来求诊抓药的客人一个个面容清晰,不像她从前的梦,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无法分辨
最让她心惊的,是宋炽前来查办的军粮舞弊案的种种细节。
她稍加留意,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
保定府通判钱霖被射杀后,又被抄了家,他的遗孀在一天后被发现投了河
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
保定知府黄淙请了保定府大小官员作陪,宴请宋炽,请了几次,宋炽都爱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踪后,宋炽忽然又答应了黄淙的宴请。
初妍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她从前并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梦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离奇万分、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答案: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十四岁初遇宋炽,命运转折的这一年。然而这个过去似乎与她曾经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
初妍抿了抿唇,缓缓卷起左臂的宽袖,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细腻如脂的上臂。无论她看多少次,上面都丝毫没有一点伤疤的影子。
宋炽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在臂上留下云状的伤疤。宋炽当初就是凭那道云状伤疤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现在伤疤没了,她也不是宋炽从猎户家救出的,是不是说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份?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天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祈求,决定满足她的要求,重来一次,她终于不必做宋炽的妹妹?
初妍怔忡:心愿得偿,她应该高兴,高兴这一世与宋炽之间再无扯不断的血缘亲情,不必再为了责任与愧疚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个不满二十就香消玉殒的下场。
可高兴之后,她的心中只剩一片空茫。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岁后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的妹妹,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里?
她,究竟是谁?
保定府衙偏厅,满满一桌酒席渐渐冷去,保定府衙门所有官员,包括前来述职的几个州县都聚在这里。
清苑县知县张知远不知第几次到门口张望。保定府同知吴成在位置上坐不住,站起踱了几步,不安地道:“他不会不肯来吧?”
保定知府黄淙坐在主位,腰背笔直,双目微阖,闻言,抬起眼答道:“不会。”
偏厅四角燃着四个炭盆,将屋内熏得温暖如春。吴成肥胖的脸上沁了一层汗,他伸手抹了抹,忍不住问道:“府台大人,这几日钦差大人除了你谁也不见,你说,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这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大人自到了保定,便住进了府衙,也不要人陪同,每日里调了关于军粮案的卷宗查阅,除了负责接待的黄淙谁也不见。
原本吴成一干人并不在意,卷宗早就做过手脚,他们自信谁也查不出破绽。哪知前几日忽然就出了保定府通判钱霖畏罪潜逃,被当场射杀之事。紧接着,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的人救下,没两天又失踪了。
吴成坐不住了,喃喃念道:“前儿京里来信了。说这位是个不好相与的,仗着座师是廖阁老,谁的面子都不买。也不知他知道多少底细,若是”
黄淙被他念得厌烦,不悦地横了他一眼:“好了,休要自乱阵脚。我们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总是尽力两字。”
吴成讪讪,又抹了一把汗,讨好道:“到底是大人稳得住。下官失态了,大人恕罪。有大人在,下官就有了主心骨,听大人的差遣准没错”
黄淙听他啰里啰嗦的,越发不耐烦,正要呵斥,张知远的声音响起:“来了。”
屋中人都是精神一振,站了起来。黄淙带头迎了出去,一眼便看到青年红袍玉带,修身玉立,在龙骧卫和亲兵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这位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保定府官员都惶惶不安的钦差宋大人,委实生了一副如玉如琢,出尘绝俗的好相貌。
黄淙的脸上一瞬间堆起笑来,拱手作揖道:“下官黄淙,拜见大人。”他身后,保定府的大小官员忙跟着行礼。
宋炽含笑还礼:“诸位快快请起,不必多礼。倒是我有事耽搁来迟了,累各位大人久等,还请恕罪。”
黄淙等人忙道“不敢”。
宋炽看向黄淙身后:“有劳黄大人帮忙介绍诸位大人。”
黄淙笑道:“这是应有之义,还请大人先入席。”
宋炽没有反对,任众人将他让到上座之下。黄淙叫人将冷掉的酒席撤去,重换一席,笑着为他一一介绍座中的其他人:保定府同知吴成,推官戚鹏,知事张禄,清苑县知县张知远
宋炽神情温和,等到黄淙介绍完,含笑开口道:“可认得人了?”
黄淙一愣: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该怎么答?
宋炽却压根儿不用他答。跟着宋炽过来的李虎瓮声瓮气地答道:“认得了。”
黄淙眼皮一跳,就见宋炽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一敲,他身后龙骧卫的人齐齐双手一抖,亮出铁链,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哗啦啦金属之声不绝,顷刻之间,锁住了好几个人。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都大出意外。偏厅中诡异地安静了几息,被反剪了双手的吴成怒吼出声:“宋大人,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