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静悄悄的只有风雨跟洪水在较着劲儿嘶吼砰砰敲打着岌岌可危的拦路石。
圩埂就像是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造成周身浮肿的假胖子。轻轻一拳就能将它打倒在地。
水利局的同志态度很坚决,泄洪是目前综合考虑下来损失最小的方案。如果再不动巨大的水压会从下方直接击溃圩埂到时候就是上面队堆再多的沙土袋都没用。
他说完话之后也不看杨树湾的男女老少,只拎着盏马灯,满脸焦灼地盯着水情。解决方案他已经给了,到底要怎么做得看杨树湾人自己决断。
八队的队委会成员:生产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以及会计跟仓库保管员全都沉默。生产队委会是农村最基层的政治组织队里头的事情主要由他们商量决定,关系重大的问题则全队开会讨论表决。
只是现在来不及了洪水等不及队长再敲锣吹口哨召集全队人开会。八队在场的老少爷儿们必须得现在就给出决断。
人们都噤了声,只暗夜的风雨跟水流声发出急急的催促。
大队书记走到生产队长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六十来亩地是八队的粮仓。
在“备战、备荒”的时代农民负担极重。就拿杨树湾来说吧每亩田产一千斤双季稻,公余粮就要交七百斤。公粮相当于实物农业税免费交。余粮是国家以远低于市场价格征收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白交。除此以外,还要根据上头摊派下来的任务,不定时缴纳数目不定的征购粮。
所以种大米的农民常常还要靠山芋扛肚子。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上田亩册子的自垦地就成了农民的救命稻草。
八队这六十来亩水田原本是大片毒水肆意的沼泽地解放前也当做乱葬岗。没钱没人收尸的附近居民就拿卷芦苇席子裹住尸体,直接丢进去。
后来八队人靠肩膀挑靠手抬土填坑,才将它变成了水田。因为没上田亩册子,不用上缴粮食,所以它是全队几百号男女老少生活的希望。
年过半百的生产队长眉头紧锁,刀斧凿刻出来般的脸上全是沉郁的神色。
天上的雷响了三道后,他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同意。”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带着钩子,从他喉咙口拽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副队长张张嘴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也没开口反对。
会计跟仓库保管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垂下脑袋不吭声。
最后还是妇女队长没撑住,抹着眼泪道:“还能咋样啊。”
水不排出来,圩埂垮了的话,整个杨树湾的老少爷儿们都要喝西北风。现在撅了口子,起码还能保住其他地方。
大队书记安慰了一句八队的男女老少:“我给公社打报告,为你们争取救灾粮。”
田都淹没了,不吃返销粮,难不成饿死人啊。
余秋跟田雨都没忍心看决口子泄洪,两人回到知青点也对坐着发呆。隔了半天,余秋才冒出一句:“农民真苦。”
田雨眼睛泛红,直接钻到毯子底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真不忍心看。太惨了,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耕好的地,插好的秧。中午他们为了排田里头的水,都晒得中暑了。”
中暑也不能回家休息,就瘫在大树底下,旁人给灌大麦茶,拿草帽帮着扇风。人缓过来之后,又摇摇晃晃地下田挑水挑淤泥。
余秋抱着她的肩膀,轻轻拍她的后背:“不要想了,咱们不想也不看。”
想了看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余秋记得高一文理科分班前上历史课,头发灰白的老师曾经感慨过,建国初几十年的时间,为了支援国家工业发展,农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他们比谁都清楚,有国才有家。所以即使勒紧裤腰带,也要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合上眼睛告诉自己睡觉。这是落后的生产力与人民生活需求之间的矛盾,这不是她能够解决的事情。
她还是先做好杨树湾的卫生防疫工作再说吧。
可惜杨树湾并不给余秋当鸵鸟的机会。
暴雨停歇的第二天晚上,她刚跟田雨给大孩子们分别上完四年级和五年级的课程,胡杨就跑过来叫人。
他干活系着的皮围裙都没脱下,只朝她们喊:“上大队开会去。现在就走。”
余秋赶紧将教案塞进黄挎包,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什么事啊?怎么这样急?”
“我也不知道。”
胡杨个子不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余秋跟田雨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上。
饶是天黑了气温下降,一路上也有小风吹吹,抵达大队支部的时候,余秋还是鼻尖都挂上了汗珠。
她伸手抹了把汗,怀疑地看着胡杨:“你听岔地方了吧。”
这黑灯瞎火的,哪里像是开会的地方。
田雨也疑惑:“是不是在大队书记家里头?”
现在开会没有固定场所。余秋看生产队也常常在田头或者晒谷场上就把会给开了。
“没错,这儿呢。”前院响起何东胜的声音。
三人赶紧往院子当中走,凑近了才发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大家伙儿有人坐在小板凳上,有人屁股下头垫着土坯砖,也有人索性盘腿而坐,个个手上都抓了把蒲扇赶蚊子。
单薄的月色,照得人影幢幢。
坐在上首的大队书记清了清嗓子,也不用喇叭,单凭嗓子喊话:“行了,杨树湾七个党员,十三位团员,还有九个生产队的基层干部,全都到齐了,对吧?到齐了就讲正经事。”
正经事就是八队的那六十来亩水田。
当时八队人是为了保住全杨树湾男女老少的田地,这才自己主动做出牺牲的。现在洪水退了,眼看着其他生产队都要大丰收,八队的老少爷儿们可是颗粒无收。
“咱们杨树湾的人都有数,八队水田少,剩下的全是旱地。”
所谓旱地就是山地,不能种水稻小麦之类的精细粮食,只有耐贫瘠的山芋、土豆才能长下去。但是这些粗粮不仅吃多了洼酸,交公余粮的时候,也五斤才能抵一斤稻谷的量。
大队书记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提高了嗓门:“吃水不忘挖井人。没理由八队站出来了,咱们其他生产队全心安理得地缩在后头。”
“又讲怪话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老汉立刻应声,“八队的事情就是咱们杨树湾全体社员的事情。不就是田被水淹了嘛,现在雨也停了,水肯定要退。我们再把田里头的水抽出来,重新种粮食就好。”
他转过头来朝旁听的胡杨笑,“我们的新农民搞出来的风车水车可是能一天到晚不歇火的,自己往外头抽水呢。”
院子里头响起了拍巴掌的声音,不少人叫好,夸奖新农民有学问就是不一样。
胡杨倒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儿地强调,他的水车还有好多要改进的地方。现在还不够灵敏,风向一改,风车就得靠着人自己挪位置。
“已经很好了,总比我们两只脚踩着好。”旁边有人站起身,“水抽掉了就是种稻子。稻种不够的话,大家伙帮着凑凑。我们队里头好像还多了点儿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