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了正午,本来晴朗的天空忽地被乌云遮住了,六月的天如同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大雨压了下来,接连有了一个时辰,世界都被雨雾笼罩,放眼望去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三丈开外,人畜难分。苏墨白一行在今早就翻过了望月岭,他们一行穿梭在朔方与直互城中间,黑衣的带刀护卫为掩人耳目隐藏在了暗处,与他同行的只有三位秘术大师。他们仨依旧是黑袍,只有为首的苏墨白裹着厚厚的蓑衣。他们的马在月州边境就放生了,山路崎岖东州的马不适合攀登,只能步行。幸好赶路的这几日都是艳阳高照,否则以望月岭那泥泞的山道,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日。沈简作为唯一的女性,她也没有披着蓑衣,而是罩着大氅,里面裹着精致的软甲。雨滴穿透了她的帽兜,顺着发丝流淌下来,一咎秀发因为雨水紧紧地贴在胸前,徒添了几分别样的魅力。他的五哥周行伍快走了几步,与她并肩:“小妹,要不我们歇一歇等雨小了走吧,淋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怕你和殿下的身体撑不住。”沈简没有回答,而是从袖子中伸出了手,白晃晃的肌肤一闪而过。她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流光一闪,透明的屏障升到正上方,雨滴落在上面打得粉碎,全都落在了地上。这时候她才把腰间的竹筒拧了开,羊皮纸地图唰的一声展开。“五哥你看,”她手指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两座城池的边缘,西北方是北枯盆地,而西南方则是米达平原,穿过米达平原就是中北城北门,如果现在一歇,我怕天黑也抵达不了。”“可是这雨”周行伍迟疑了。他们的确可以撑起移动的玄固结界,可是那样消耗太大,用不了多长时间体内贮存的星辉就会消耗殆尽。他们不是太族人,无法在战斗中凝聚星辉,只能在无人打扰的环境冥想来恢复。在这样危险不知的地方,耗尽星辉则代表无法确保苏墨白的安全。“前方有东西飞过来了!”沈简的六哥周行留比他们稍后一步,他身边是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苏墨白,他的感觉是最敏锐的,很少有东西能够逃避他的感知。沈简与周行伍的对话一听,神色凛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东西穿过铁灰的云层,透过层层雨雾,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只摇摇晃晃的紫翎信鸽,它飞得很慢,可是那抹紫翎又那么亮眼,是天地间除了灰白唯一的颜色。就像带来了一缕彩虹。然而奇迹还在后面。那信鸽飞行穿过的云层并没有重新被水汽覆盖,而是就那样漏了一个窟窿,阳光射了进来,云层也泛起了金光。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似乎是乌云遮住了天,而当有东西穿透那层壁障的时候,水汽就再也无法聚在一起了。看起来,这场雨不是阻碍而是迎接,它给苏墨白呈现了一个崭新而又清新的中北城。“是我们的信鸽!”沈简松了一口气。鸽子准确的停在了沈简掌心,它停下来的时候整齐的羽毛都被打湿,一缕一缕的连在一起,可它通人性的没有抖,怕溅到主人,而是啄了啄自己的脚。沈简取下竹筒,亲昵的摸了摸鸽子的头,右手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捧干燥的麦粒,递给了小家伙。信鸽啄了几下就振翅飞走了,它重新上升的过程中才一震身,羽毛上的雨珠才抖落干净。她铺开信纸,回头惊喜的喊:“五哥六哥!三哥已经到了中北城,他找了好几匹马,就在前面!”骑着骏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看见中北城的轮廓了。苏墨白摘下斗笠,可没想到依旧还是罩着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沈姨,五叔叔、六叔叔,到了中北城就不要叫我殿下了,称我为墨白就好,千万不要叫错了。”沈简听到这话点了点头,白了她五哥一眼,这说的是他在月州不小心公然称苏墨白为“殿下”,差点惹出乱子。雨过初晴,四匹寒州耐力极佳的鞍马疾驰在泥泞的路上,后来据有幸见过这支队伍的人回忆,他说这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的奔驰,明明只有四个人,可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奔驰的过程中沈简拿出了行囊中的旗锦,一方绛红色刻着吕字,刺绣的背景是一只振翅的雄鹰,那是大名鼎鼎的东州吕氏的标志另一方则是用杏黄的金线刻着姜字,那四爪巨蟒有着穿云裂石的威严。衍朝灭亡的第六个年头,并没有完全灭亡的姜氏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威严,诸侯国东土、衍幽帝的亲哥哥英王姜云烈,派人出使寒州,带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无人得知,可整个寒州吕氏,上上下下都是动了起来。二雨停过后刮起了舒适的凉风,绣有吕字的浅红色鹰旗在空中飘展,族长吕当正亲手握住铁锈味浓重的旗杆,神色复杂。他身边是吕氏所有的族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使者的到来。他身边的先到一步的使者,这个穿着黑袍的人他们一见就感觉到了浓浓的危险,见到那人的第一面,他感觉黑袍之下的不是人影,而是亮着寒光的刀剑。快要五年了,宗族的人不曾一步踏上寒州的地界,至于衍朝姜氏,似乎更是把他们遗忘了。分族的人鄙夷宗族,同样对姜氏心怀不满,可他们同样渴望荣耀,失去曾经地位的寒州吕氏不止一次想要扬眉吐气。可衍朝灭亡的那一天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任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会再一次竖起鹰旗,等待那一抹象征帝王的黄色重新给他们带来荣耀。吕当正是这一任的吕氏族长,他内心不仅怀揣期待,更有不安。他这个族长之位是煽动族人脱离宗族换取而来的,他当时的选择没错,那时候岌岌可危的吕氏想要结束内乱只有这一步可走。而他也确信,宗族同样元气大伤,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可看到黑衣人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他曾经跟爷爷去东州面见过宣帝,也拜访过东州宗族,见多识广的他认出了黑衣人手上的戒指。那是黑曜石打磨的,一颗黑曜石的价值足以买下半个中北城,同样地也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寒州甚至都没有一位的秘术大师,在这支队伍里竟然只是前来报信的,那真正的客人又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身份?东州那些诸侯的实力竟然强大到了这样的地步?莫不成每一位诸侯手中都供奉着秘术大师?“东州宗族,竟然在东土中有这样的地位么?”他在心里默念。“来了!”吕氏守望的族卫低呼一声。已经被城主禁止通行的玄梁街出现了两柄旗帜,绛红色和杏黄色在风中翻腾着,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肃穆的,能清楚的听见乐师弹唱的声音,歌声笛声悠然。“千里跋涉路,不辞万里远。天上云与月,共享此时欢。来客自远方,想必力已尽。归处有美酒,正待你我饮。苍茫兮河山动,浩渺兮星月沉。倦兮倦兮终归处,乐兮乐兮此乡暖。”数位乐师在示意下放声高唱起了欢歌,这是吕氏祖先吕天阳与慕容明月历经濮阳之战再次浴血相见时一人一句的对歌,表达兄弟故人相见的喜悦。声音清澈悦耳,柔和无比,这样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天地,把所有人的心神都带到了辽远之地。吕氏分族的所有人都注视着那缓步走来的四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中间牵着白马的苏墨白身上。这个人太特别了,在雨中跋涉那么久,身上的衣物没有任何湿润的痕迹,身上锦缎的云纹活灵活现,仿佛是伸手在云端之上聚来的。他头上轻盈的面纱一直垂到下颚,把整个脸部护了起来,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即使罩着脸,无论是风度还是气质,都是一点不差的。微风吹过,把他的面纱向上带了带,短暂间露出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堪称无暇的面孔,说是丰神如玉都是侮辱,少女们的肌肤都自愧不如。要是城内那些贵族之女看见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估计会不顾礼仪的蜂拥而至,把整条街全部挤满,争先恐后的往他身上丢手中的布绢。至于吕氏有地位来此的少年,看见他都生出了一种自渐形秽的感觉,怀疑是不是东州的每一位公子,都是这样的。场间寂静,落针声清晰可闻,双方就这样隔着二十步对立,谁都没有向前一步的意思。“族长”有人轻声的提醒。吕当正默默点头,将手中的旗杆送给了大族老,他是上一任家主,也是辈分最高最有资格握住吕氏鹰旗的人。他对自己的叔父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踩着水洼,一步一步地向不远处走去。“寒州中北城吕氏、族长吕当正,参见东土贵客,宗族来使。”他出人意料的用了最高礼节,半跪在了地面上,膝盖瞬间被雨水溻湿,可脸上的肃穆让他看起来对此丝毫不在意。后面的吕氏族人吃了一惊,不明白族长为什么用了最高规格的礼节,可转念一想面对的不仅仅是东州宗族,还是代表天下诸侯中最强大的东土,纷纷拍了拍衣袖行礼。这边没有跪下的只有手握鹰旗的大族老。苏墨白向前一步走,挽住吕当正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并且一挥手,手握绛红色鹰旗的周行伍立刻也跟着过来,恭敬地把鹰旗递到了少年手中,苏墨白立刻转交给了吕当正。少年稚嫩但是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吕族长请起。”吕当正双手奉过代表吕氏家徽的鹰旗,宗族的旗帜颜色要比分族重一点,这是当年元帝姜天昌亲自赐予的旗帜,据说先祖当年征战的将旗至今保留在宗族手中。他们宣布脱离宗族时曾经有人号召把家徽的雄鹰变作蝙蝠,可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了。他猜得不错,眼前的少年才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正当他疑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时候,少年身后的沈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站出来解释:“这位是英王义子苏墨白。”吕当正想过少年身份不简单,但是没有想过是这般的吓人,他们都知道英王是年轻时曾是一位风流才子,可义子的名号只有这么一位,不禁怀疑是他当年留下的风流债。甚至有传言,英王对义子已经纵容到了宠溺的地位,甚至要把世子之位传给他。“公子这边请。”吕当正小心翼翼的比了一个手势。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卫立刻从迎接的队伍里走出,两个人抱着长长的羊毛毯子,在门口摆好之后同步地小跑过来,铺到了苏墨白脚下。吕当正庆幸做了充足的准备,这种规格已经比肩上一次寒州王到来。吕当正捧着鹰旗一步一步走来,他比苏墨白领先了半个身位,经过了良久的沉寂,迈出的第一步就有人欢呼起来。紧接着欢呼片片不断,传到了很远,把风声和战马的嘶鸣都压了过去。有的人推测,这次是宗族与分族重归于好的标志,不再是以往的不管不顾,而是带着善意来到了寒州。这是无上的荣耀,而且就来使身份推测,他们不仅是重新与宗族修好了关系,还可能跟东土这个诸侯国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走到门口,酒香与肉香随着风一股脑的飘了出来,在吕氏的中庭,已经摆上了好多精致的桃木小桌,上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缯,瓜果与用餐的铜器早已经有序地摆放完毕。宴席旁边站满了貌美的婢女,手中捧着精致的酒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琴声,悠然绵长。“吕族长的盛情,真是让人难忘啊。”紧挨着苏墨白的沈简低低的叹了一声,对此有些惊讶。“哪里哪里,不过是小小的款待,哪里比得上与宗族重新修复了关系?”吕当正谦逊地笑笑,“诸位远道而来,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宴席,请贵客移步,我为大家洗尘!”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苏墨白人生第一次踏上了寒州的土地。这是一个被写进史书的日子,不是吕氏迎接的客人有多么尊贵,而是其中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今人是无法体会的,只有后世的人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