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披了氅衣,面上疲态又现。
他这些日子咳喘不休,心力不济,只交谈了这么一段时间,便有些头疼。
谢珽见状便道,“你身体欠安,就莫要出来走动,有什么事情遣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自会前来。”
安懋笑了笑,道,“‘流水声中视公事’,那是‘宓公鸣琴’的境界。”
“我若不多出来走动,旁人还以为我有多大体面呢。”
“连大理寺都能‘任之而逸’,将来岂非更是要‘所治者大’了?”
谢珽微笑道,“‘惜哉不齐’,到底是圣人之言。”
安懋侧转过身,面朝门外。
“从前竟不知湛渊兄这般喜儒教。”
“我喜儒,便似你喜佛。”
安懋低了下头,他站的位置偏了些,这一收颚,看上去就有点儿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的。
“唐人有诗云,‘秦火不爇舌’,”安懋轻声道,“湛渊兄‘有文有义’,我自铭记在心。”
谢珽听了这话,反有些哭笑不得。
“你我之间,还多余用甚么佛典?”
安懋又道了一声谢,正要推门而出,却听谢珽笑叹道:“禹功,你也不同我多寒暄几句,本来还打算同你去庭前赏花,喝杯热茶再走。”
安懋回过头来,凝视他片刻,终于展眉,“什么花?”
谢珽本也是信口打趣,绝没料到安懋还会有兴致接他的话茬,四下里一瞥,只剩下手里这么一支乌沉沉的荆条。
竟然还当真零零星星冒了点米粒子似的白花。
“赶得巧,”他笑吟吟道,“自然是赏棘花。”
安懋接过这支棘条,垂首打量。
谢珽一望过去,只见他因病清减不少,颈上潮红,显然余热未退,鬓上微微汗湿,如浓云一般。
他本也是森寒如铁的棘枝,针芒外露,冷冽非常,如今迫近细看,双腮雪白,乌发垂落,面容昳丽异常,竟也像是在无人觉察时开出棘花来。
谢珽心中微微一痒,似乎冒了丛邪火出来。
他眼神里带了点钩子,纠缠在对方鬓角眉梢,唇角含笑,偏只安懋浑然不觉。
——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安懋蒙友人赠了一枝棘花,便信手斜插在了鞘中。
他素来沉冷,眉目之间积威犹甚,鲜有人敢同他对视,如今身披氅衣,乌发散落,银鞘荆花,温文之气顿增,依稀还是当年文采蕴藉的状元郎。
从大理寺出来,一路上颇多书堂,不少落第举子盘缠耗尽,便在书塾里谋个教书先生的营生,留待今年春闱。
其中有个同他相熟的举子,姓黄,名朝英,字春歇,为人恃才傲物,秉性急躁,屡遭诎黜,这阵子便盘桓在惠贞书院里,为童子开蒙。
安懋路过的时候,便隔墙听闻童子诵书声,初时从容不迫,琅琅可爱,后渐捉襟见肘,讷讷不成言。
他瞑目一听,将将背到《告子篇。
“入则无法家……法家……佛士,出则,则……”
黄朝英疾声道,“佛士?什么佛士,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童子战战兢兢,“先生……先生是这么教的!”
黄朝英大怒,“小儿无知!我何曾这么教你,你衔了条瞌睡虫来上我的课,十字里错漏了七,还敢污我名声?手伸出来!”
那小儿当即“呀呀”叫着,讨饶起来。
但闻戒尺声噼里作响,小儿大哭不绝。
安懋在门外听了片刻,正待举步离开,却听得院门洞开,那童子飞奔出来,拿两只赤红手掌揩拭眼泪,连鞋都跑脱了一只。
显然是夫子猛于虎也。
黄朝英紧随其后,趿拉着布履,一手提戒尺,一手拎着只虎头鞋,恶声恶气道,“你跑什么?”
“夫子打我!”
“你不好好读书,难道打不得?”黄朝英怒道,“五儿五儿,你是个作状元的料子,莫跟夫子一般惫懒。”
安懋看得微微颔首。
他素来是个严师,又得了先帝手谕,训诫皇子,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