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双膝一跪,将解下的绶带剑柄双手捧于天子眼前,
“臣兢兢自知,陛下阅索《天文,惟在于臣。”
“伏思厥咎,正宜罢免以应天变。”
“今望慈圣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也。”
顾柷猝不及防,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家伙刚刚出去前还跟朕互呛呢,怎么朕喝口粥的工夫他就迅速交权了?
就是想学谢安避祸,也应该先效仿他出镇广陵啊。
顾柷盯着安懋的头冠暗想道,
从上回上朝的情形来看,这家伙虽朋党众多,但政敌不少,这一下子全交出去了,他竟也不怕遭人追责?
顾柷换位思考道,
就是放在现代文明社会,“三公”这种位置,也是有相应问责条例和重大决策终身追责制的。
这家伙能全然不惧,要么是政绩卓绝左右逢源,要么是持人长短手握暗刃,抑或兼而有之,连天子之忌都不在话下?
“天文五行之说,自秦、汉以来不胜其繁。”
顾柷想了想,决定把安懋往孔子的方向抬高一格,
“太傅言传身教,乃《论语中所谓‘躬行君子’矣。”
“孔圣人尚且慨叹‘未之有得’,朕如何舍得以‘莫须有’之名……”
安懋截口道,
“臣闻西南大旱。”
顾柷把没说完的后半截客套话咽了下去。
又暗戳戳在心里吐槽道,
你不是称病不朝么?
怎么甚么都知道?
“汉世云:‘烹弘羊,天乃雨’,人事者,天意也。”
安懋面色无波,
“水旱罢免三公宰相,古今明有故事。”
顾柷心情复杂地想,
果然消除封建迷信思想是封建社会转型的一大主要任务啊。
“太傅此言差矣。”
顾柷背过手,用他一贯三分逗弄七分莫测的语气回应道,
“倘或人事即天意,汉昭帝又何以烹弘羊而纵霍光也?”
彭锡明眼神一闪,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的铜虎符。
安懋状似恭谨地回道,
“《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汉昭帝烹弘羊,是以奉天意而顺民心矣。”
顾柷心道,合着你们传播封建迷信就为了能操控民意啊。
这么喜欢代表民意,也不怕哪一天就被民意给代表了。
“哦?朕只知《孟子中节引此句,是为说明‘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顾柷微笑道,
“倘或依孟圣人所言,汉昭帝纵霍光,是乃弃人事而悖天意也。”
安懋淡淡地道,
“史载霍光秉政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正是孟圣人所言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
“臣不敢比于霍光,更不敢受之于民,故而解剑还印,疏乞骸骨,还请陛下顺天而行。”
顾柷暗自琢磨道,
这家伙怎么听着像在借霍光的事偷着抬高自己,顺带着嘲讽一嘴朕是汉昭帝啊?
顾柷不满地抿了下唇,又用特权阶级的思维思考道,
再说了,特权这种好东西,只能牢牢地被掌握在特权者手里。
而天灾水旱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今天朕用水旱罢了他,说不定明天旁人就能拿水旱罢了朕。
国之重器,不可示人,亦不可授天。
“然烹人本非治旱之道,罢相亦非致雨之法。”
唯物主义者顾柷向千年封建社会的特色天文学发出了疑问,
“太傅说汉昭帝烹弘羊是为顺之民心,朕着实不解也。”
“烹人虽非致雨之道,而雨必可致也。”
安懋解释道,
“昔桑弘羊乃汉之奸相,故以谓烹此人则民心悦矣,民心悦,则天怒解而和气应,是可谓顺之民心也。”
顾柷立时抓住了这个套话的机会,故作语重心长地叹道,
“桑弘羊聚敛遭诛可谓民意,而太傅燮理阴阳,论道经邦,何辜以惧民心不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