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盛朝也有骨牌啊。
小皇帝把玩了两下,竟还有心思学着那几个烂赌的内侍,将骨牌往桌上一掂,盲摸起了牌面。
安懋见了,立时一皱眉头,沉声阻拦道,
“陛下,慎行!”
顾柷看了他一眼,悻悻然地将牌一搭,道,
“此处真可堪称是别有洞天。”
又转头四下里看了一番,半是玩笑地朝安懋道,
“太傅教朕不要步隋炀后尘,本意是要朕修身养性,不想却反养得这群奴才快活得紧。”
富英听了,当即叩头不止,
“奴才不敢。”
“这敢不敢的也不是由你说了算啊。”
顾柷侧过身,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安懋一眼,道,
“那古话怎么说来着,昔文王拘而演《周易,可见商纣再如何暴虐,囚拘文王之时,却终究没有随意靳狎詈侮于他,否则文王幽系狱中,《周易千古文章,又如何能被轻易传扬后世呢?”
“所以啊,你这差当得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教安太傅亲眼瞧着这边厢又出了个能推《周易的‘文王’才算呢。”
顾柷一番话说得尖酸,富英听了更是冷汗涔涔,伏在地上连声回道,
“不敢,不敢。”
安懋冷声道,
“行了,陛下想见废太子,尔等还不快让废太子出来!”
富英哆哆嗦嗦地道,
“这……废太子此时睡得正酣,奴才……奴才不敢去唤……”
安懋眼神一沉,道,
“为何不敢?”
富英低头道,
“奴才恐废太子又犯怔仲之疾。”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顾柷一眼,又道,
“安太傅有所不知,这废太子每次一犯病,发起狂来力大如牛,奴才想拦都拦不住……”
“好了。”
安懋淡淡地打断道,
“废太子睡在哪里?你带陛下悄悄地去看一眼罢。”
富英连声道喏,一骨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顾柷点头哈腰道,
“陛下这边请。”
顾柷朝安懋看了一眼,见他像来时一样错开半步跟在自己身后,这才慢慢跟着富英往内牢深处走去。
顾柷一路留心,只觉这甬道窄长,两壁潮湿,与先前走过的大不相同。
三人走得十分安静,途中连一声咳嗽也不见闻。
大约走了有一炷短香的时间,甬道便到了尽头。
说是尽头却也不似尽头。
顾柷抬头看去,只见一堵光秃秃的墙壁前,立着一尊精雕细刻的无量寿佛。
这尊无量寿佛与先前见过的那尊观音菩萨是一般雕法,造像为右手下垂,掌心向前作“与愿印”,左手手持一朵莲花,似是有意与千圣殿中的莲花台相映成趣。
富英走上前去,一手覆住佛像手中石莲,使巧劲往下一扣,尽头的那堵甬墙便无声地向侧边里缩而去,露出一段平整的窄阶来。
顾柷行至窄阶前,不禁回眸向那石墙看了一眼,又轻声称赞道,
“这里造得倒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
多像现代的自动门啊。
安懋却回道,
“陛下好眼光。”
他淡淡道,
“无量寿佛又为‘接引佛’,其手持莲花,是因佛教极乐世界中的众生不是胎生,而是化为莲花之中,生于自身愿力与菩萨悲愿,而不须父母为缘。”
“陛下以为此像有可取之处,便是懂得众生之往生之愿,真真是佛心慧眼,臣闻之钦服。”
小皇帝撇了撇嘴,道,
“太傅既这么想,那就替朕多念几句‘阿弥陀佛’罢。”
跨过几节石阶,陡然便是一阵光亮。
顾柷刚开始疑惑这光亮是哪里来的,就见前头的富英打开了最后一道门闩,回头禀告道,
“陛下,‘水云榭’到了。”
顾柷心下一惊,暗道,
“水云榭”不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水埠敞轩吗?
怎么在这里突然就变成囚室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好奇更甚,立时跟着富英跨过门槛,往“水云榭”中去。
虽说是皇室罪人的囚居之处,但在顾柷看来,水云榭中的陈设并不简陋,两进的屋子加上四面有窗,看上去更似一个简化版的四合院。
不过因着水云榭四面皆水,这窗看上去便设得有些鸷刻。
顾柷隔着两步临窗而望,只觉风来吹面生寒,四面水海冷气栗烈,不由心道,
若是有人长年累月地被囚此处不得外出,这禁苑富贵地的风又该是何等的戳心灌髓啊。
三人行至囚所最里处,此间摆设与外间稍有不同,临壁多设了张牙床,垂着青纱帐,隐约能看到有个背对着人的身影,裹着薄被,蜷在床上。
顾柷看着那蜷缩在床上的朦胧背影,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儿凄凉的嘲弄来。
嘲弄是因为成王败寇,凄凉则是出于某种更为深切、更难以掩抑的兔死狐悲。
——这想当皇帝的哥们竟当成了这样,可教朕这个不想当皇帝的皇帝如何是好呢?
安懋似是察觉了小皇帝情绪低落,他轻咳一声,朝富英问道,
“废太子几时睡下的?”
富英朝青纱帐处瞄了一眼,低头答道,
“两个时辰前刚睡下。”
安懋笑了一笑,眼神陡然一凛,伸手一扯青纱帐道,
“是么?”
富英阻拦不及,神色大变。
只见帐中薄被鼓鼓囊囊,那人伸着一条腿,一手支在被面上,指间吊着根长烟枪,一股扑鼻的烟气跟蛰伏已久的长蛇似的,立时冲了出来。
顾柷探头去看,正遇上那人旁若无人般地长抽了一口,又“嗬”得一声,从破风箱似的喉底摄进了鼻腔里。
顾柷避之不及,只见那淡巴菰的烟臭味扑面而来,所幸安懋当即拦了他一把,将他挡在了纱帘后。
一时之间,罗帐之内,只有潮而闷的烟火味。
安懋一手按在对方肩上,用力一扳。
那人立时翻过身来,鼻歪口斜,浑身抽搐,分明是个烟瘾上头的内侍!
这内侍瞳仁震颤,抽烟抽得连人都不认得了,对上安懋一张冷沉的冰脸,也只会嘿嘿傻笑。
不知他躲在主子的床上,抽了多久的烟了。
安懋霍然回头,朝富英厉声喝道,
“废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