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看了顾柷一眼,忽然倾过身,伸手为小皇帝整理裘氅毛领,将小皇帝还稍显稚嫩的小脸从毛茸茸的领口中解放了出来,
“陛下,太祖皇帝尝云:‘推诚心以待人,路人可使如骨肉;以嫌猜而御物,骨肉终变为仇雠’。”
顾柷腹诽道,
这不是《明太祖实录》里的话么?
怎么作者原封不动地转加到了这个盛国太祖的头上?
安懋缩回了手,又道,
“昔年太祖皇帝初登大宝时,遇前元亲族,皆授以显职,譬若以孛儿只斤·卜纳剌为武靖卫指挥同知,其侪桑加朵儿只为高昌卫指挥同知,何琐南普为河州卫指挥使,甚而仍令其带刀侍卫,一无所疑。”
“太祖皇帝海纳百川,方有我朝今日之强盛,陛下既以太祖故事谱文成戏,传唱内苑,想来也定是仰慕太祖遗风罢。”
顾柷在心里冷笑,
明初的确为稳定河西走廊、北拒塞外残元而多次招抚蒙藏亲族,可第一批亲王长成之后,明太祖可是立刻废置番卫、分封诸王了啊。
何况这分封诸王在建文、成祖两朝多死于兄弟阋墙、叔侄相争,这例子如今竟也能作为“君王大度”的佐证了么?
吐槽归吐槽,顾柷却也心知肚明,
鬼母案因废太子被权臣鸠杀之名而起,而眼下兵权握于他人之手,朝中党争形态初现,于此时刻,在陆梁鸿回朝之前,小皇帝绝不能以赐死废太子来刺激安懋。
“太傅博古通今。”
顾柷淡然道,
“只是不知这太祖皇帝故事,太傅对皇兄说过几成呢?”
安懋道,
“孔圣人云:‘有教无类’,臣对陛下讲授过的文章道理,废太子从前也一一听过。”
顾柷点了下头,道,
“那便好。”
小皇帝浅浅地扬了一下嘴角,
“若是那富英并非全心效忠皇兄之人,皇兄定会亦如太祖皇帝一般宽宏大量、海纳百川罢。”
说话间辇车便到了颐年殿外。
安懋复开口道,
“看来今日这餐御膳,臣是万万推辞不得了。”
他敛目笑道,
“否则以陛下之心思敏捷,还以为臣是在效仿伯夷、叔齐不顾周粟呢。”
顾柷在心里吐槽道,
这家伙还挺会上纲上线,借力打力的。
“朕只知圣人自云‘吾从周’。”
他微笑道,
“孔圣人一向敬崇周室,得闻伯夷、叔齐因义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中,也不过是感叹一句‘不念旧恶’、‘求仁得仁’罢了。”
“至于昔年武王伐纣,父死不葬,以臣弑君之不孝不仁之举,太傅可曾见圣人言及一字否?”
顾柷面露讥讽地道,
“太傅不是反对朕欲废科举么?怎么连科考训典中的内容也不记得了?”
安懋笑了一笑,回道,
“原来陛下依旧念及孔孟中庸之妙处,如此,这殷末孤竹君之二子也不算平白枉死。”
顾柷见安懋笑脸,心下知晓他这是又一次地在借废太子之事表达自己反对废科举的立场。
却不由更觉此间世界荒谬无稽,
——正经说来都是“批孔急先锋”的后代,没想到一进入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就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尊起孔来了。
顾柷盯着安懋那张酷似陆峥嵘的脸,暗暗想道,
如果废太子从前当真说过“下愚不移,徒劳无功”这样的话,那这家伙当时选择扶立现在的这个小皇帝,是不是也有这一层不愿改变大盛“尊儒崇佛”的现状的原因在呢?
“是啊,听闻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后,先是采薇而食,只是野有妇人谓之曰,‘子义不食周粟,然采薇亦周之草木也’,于是他二人饿死。”
小皇帝似感慨般地笑道,
“太傅说得对,倘或他二人生于东周,闻听圣人教诲,或许便不会枉死殷末了。”
“哦?”
安懋扬眉笑道,
“孔圣人何尝言及首阳二子枉死哉?”
继承了“批孔急先锋”精神的甜二代顾柷立时发挥出“文斗”挖黑料的深刻功夫,开口即道,
“昔佛肸据中牟而叛赵氏,召圣人而往,后圣人得召欲往。”
“然子路恐佛肸毁诋圣人之誉,故以圣人昔言之‘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以止圣人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