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梁鸿接口道,
“太傅若想挟持君上,当年立的就应该是肃王。”
安懋的脸色晦暗不明。
陆梁鸿又笑道,
“只是我以为太傅可作天子。”
方才缠斗间撞倒了铜盏,灯油洒了一地,此时火信在泥土压实的地上嘶嘶弹动两下,“噗”地一声灭落下来。
月光刮到眼睫下,银锡似的微微抖动闪烁着。
“陆将军的眼光,我向来不敢恭维。”
安懋语带讥刺道,
“连来京祝寿都能携一狂竖小子,何况国祚之继此等大事?”
陆梁鸿笑了一笑,
“徐和厚他驯鹰驯得好,说起佛法道理来不比安太傅差,安太傅不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少年心性,太傅以为他咄咄逼人罢了。”
安懋摇了摇头,道,
“我不喜欢徐和厚,是因为此人才谋远胜于将军,又心思阴鸷,难以驾驭。”
“陆将军自以为是在用他,其实是受他左右而不自知。”
陆梁鸿笑着反问道,
“安太傅何以见得?”
安懋不答,反兀自道,
“譬如陆将军今夜踏月来访,就定是那个徐和厚的主意。”
陆梁鸿粲然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安懋继续道,
“徐和厚肯定是这么同陆将军说的,太傅看似示弱,其实是以为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故而不得不自请入得诏狱,以此诱得那幕后主使再次出手。”
“陛下虽然年少,但心思深沉,又羽翼渐丰,觊觎朝中军权已久,指不定甚么时候会咬上将军一口。”
“以安太傅之决断,未必看不出他学生的野心,偏偏甘愿以身饲虎,显然是有意纵容。”
“于此之时,将军不如去劝一劝安太傅,万一陛下有负太傅之信任,顺势将太傅也扳倒了,将军也算仁至义尽。”
陆梁鸿笑了起来,这回他大笑之余,吐出的却尽是寒瑟瑟的紊乱喘息。
“安太傅真是忠臣。”
安懋淡然道,
“不敢,不敢。”
陆梁鸿笑了一会儿,又叹道,
“太傅还是个好老师。”
安懋默然片刻,道,
“我是相信陛下。”
陆梁鸿的手抚上了腰侧的剑柄,
“谢湛渊却不那么想。”
他淡笑道,
“我昨日同徐和厚去谢湛渊府上邀他一起来见太傅,原以为会吃一记闭门羹,不料谢湛渊倒热络得很,还拉着徐和厚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安懋淡漠道,
“我早晚会出诏狱,却不用他二人枉费心机。”
陆梁鸿笑道,
“谢湛渊也说要再等等。”
他抚着剑柄轻笑,
“太傅可知谢湛渊在等谁?”
安懋道,
“司天监。”
陆梁鸿讶然。
安懋顿了一顿,又道,
“可惜陛下不信天象。”
“烦请将军告知他二人,天子不信天意,此计恐难成功。”
陆梁鸿摇首笑叹,
“谢湛渊为了太傅,连徐和厚都能屈身逢迎,我的话,他恐怕听不进去。”
安懋道,
“那将军就这么告诉他。”
他一字一顿道,
“这大盛,终究是顾氏基业。”
陆梁鸿的手离开了剑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一问太傅。”
安懋道,
“陆将军请问。”
陆梁鸿道,
“太傅既无弄权摄政之野心,当年为何要一力罢废太子?”
安懋淡淡地答道,
“因为废太子不尊师。”
陆梁鸿微愕。
安懋沉默了一会儿,将这句回答的具体语义补充至完整,
“尤其不尊至圣先师。”
陆梁鸿怔仲片刻,忽而笑道,
“他既预备作天子,如何能不尊至圣先师?”
安懋回道,
“废太子说,他若当了天子,定要废了衍圣公。”
陆梁鸿哈哈大笑,好像在听一个可笑至极的笑话,
“衍圣公如何能废?是削爵还是掘坟?”
“古来帝王,凡能享国之久长者,则必定尊奉衍圣公,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连蒙古孛儿只斤氏都不曾例外,废太子这等胡言乱语,安太傅竟也能相信?”
安懋道,
“作了天子,自然要尊奉衍圣公。”
“可倘或有一个人,为了要废衍圣公,连天子都可以不当,陆将军以为,此人是异想天开,还是丧心病狂?”
陆梁鸿笑道,
“作了天子自是享了天子的好处,而要废衍圣公,则必致全天下人之唾骂。”
“我便是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弃了到手的好处不要,反专寻那找骂的事做。”
安懋缓缓地点了点头,道,
“看来在此事上,我与陆将军是少有的‘英雄所见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