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庄连着邻近的两个村,方圆五里地,只一个正经的郎中,也是杜家的本族同宗,花白的胡子一大把,按辈分却要叫杜仲一声“二叔”。被杜仲扯着一路连奔带跑到了杜家,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又捏着嘴巴看了小舌头,放下心来。
杜仲夫妇在旁连声问询,连门外的杜母也探头进来。杜郎中擦擦满脑门的细汗,笑道:“诸位放宽心,小妹妹没大碍,你们听她的哭声精神着呢,就知道并不妨事。”
“这小脑袋都烫手,别把脑子烧糊涂了,怎的还不妨事?哭了大半宿,嗓子都哑了,我这心都要给她哭碎了……”高瑶娘说着,又淌下泪来。
杜母堵着门哼道:“小孩家家的,本就火气旺。俺看这就是吓着了,刚出月的孩子就抱来这生地界,说不得冲撞了什么,这也值得巴巴请了仁礼来?你把孩子给我,俺抱到门口叫叫魂就得了。哭了整晚上,打雷般的动静,吵的一家子都睡不安稳,嗓子能不哑吗,你倒哭得死了娘一样……”
“你是俺娘,你是俺亲娘!你倒是死去,看我哭不哭!我就说呢,巴掌大的院子,孩子哭成这样,就是睡死了也该吵醒了,”又转向杜郎中哭诉:“要不是孩子她爹清早上去叫,到这会儿也不会来看一眼。眼看着我们哭天抹泪的不知怎么办好,这会儿看你来了才巴巴过来逞能耐。从前也是这般,不然我的两个孩子许就不会死了!那孩子落下来时都长成人形了,他不甘心啊,还把他哥哥带走了,怎么就不把我也带走啊,我的儿子啊,我可怜的孩子……”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我这岁数、也不指望自个儿生了,只好抱了这个孩子养,她、还想我们死,这样对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怕遭报应!”
杜郎中瞧着不好,忙劝道:“二婶别急,五奶奶的脾气谁不知道,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不中听了些,心是好的……”
杜郎中辈分低,叫杜仲二叔,二婶叫的自是高瑶娘了。再往上论,杜老爹在兄弟里行五,五奶奶叫的自是杜母。
那边又拦着五奶奶:“您家里添丁,这可是喜事……”五奶奶却不领情:“又不是亲生的!便是抱人家的也抱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娃,抱这么个丫头养,养大了也是给人家做媳妇还要赔副嫁妆钱!就是不说这远的,才抱来多会儿功夫,圈里的水羊被撵得四处乱窜,吓得声都变了!你道是怎回事?要给这小东西吃羊奶哩。”
撇嘴又道:“这才出月子就抱来,自己个儿不下奶,倒跟畜生争奶吃!俺家你大姑那啊,养了五个小子,家里日子不好过,说了多少回随你二叔挑哪个。那可是亲外甥,有咱家一半的血脉,不比这么个说不清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强多了!”
高瑶娘哭熬了一夜,此时提起锥心之痛,又有发病之兆,正是心神涣散之时。杜母却历来是个没眼力介儿的,拉着杜郎中倒好似见了给她申冤的青天大老爷,一嘟噜说个没完。
耳听杜母的扎心之言,目见老妇的鄙薄之态,满腹的仇怨登时涌上心头。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满心只想着掐住这老虔婆的喉管叫她闭上嘴,竟真就伸长了双臂直冲门边的杜母而去。
高瑶娘突然爆发,三人所料不急,真叫她扑到杜母面前。枯黄的长发在身后乱舞,红肿的眼眶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探近的双手指甲硬而发黄,真个是拼死的架势。
“我是不能生吗?啊!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叫你个老不死的害死的!你那个滚刀肉闺女还想我养她的小杂种,做梦!你们就是想害死我,给你们腾地方,休想!我活着受罪你们也别想安生!”
杜仲疾步拦下高瑶娘,下死力将她箍在怀里,渐觉不再挣扎,刚松口气,却见她口角隐泛白沫,箍着她的手臂登时发软。没了依靠的高瑶娘跟着就要倒地,杜仲一咬牙,抖着手一把抄起她平放在床。
杜郎中拦下缓过神要回手的杜母,顺势送她出门,又急急取出银针,针针入肉进穴,高瑶娘终于慢慢平复。
杜母心气难平,往地上一躺哭骂起来:“造孽啊,做媳妇的想掐死婆婆,也不怕天打雷劈啊!没掐死俺,自个又装死了……”杜仲从房里出来,也不去拉老娘,只道:“娘,你可消停会儿吧!”转身回去把门带上了。杜母又连着杜仲一起骂,哭自己命苦,哭死去的大儿子、改嫁的大儿媳妇、年幼失怙的孙子孙女、没养大的小孙子……躺了半晌也没人来招待,反倒越发觉得地上清冷,耐不住寒,只好自己爬了起来,恨恨呸了两口,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