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婧的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这样一幅暖意融融的油画:
正月的某一天,大蛋黄似的夕阳下,一个扎着羊角辫、长着一对鸳鸯眼、三四岁大的女孩被两个曲线玲珑的少女轮流背着,“切擦切擦”、步调一致地走在孝义庄石子铺就的马路上。
“婧婧!人家叫你自个儿往兜里装糖,你为什么不装?”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齐声埋怨着外甥女文婧刚才在拜年做客时的不佳表现。
“我……怕难为情!”文婧把有些皴的小脸蛋伏在诸玉善的背上答道。
“哈!这么点大的小把戏还怕难为情哪?”诸玉善眯着往上勾的俏丽眉眼挖苦道。
“我就是怕难为情!我就是怕难为情!”文婧边耸身高叫,边用小拳头擂诸玉善的肩。
“好好好!不说了;别乱动!二姨的膀子要断了。”诸玉善制止住好动的文婧,然后将她往上背了背。
“郭家也忒精狗逼了!存心待客的话就该往小把戏兜里装糖,空客气,虚伪!”诸玉贞扬了扬柳叶眉故作忿忿道。
“也难怪……嘿!我妈不也这样吗?”诸玉善向妹妹撇了撇嘴说道。
“那个大伯伯嘴上说要我自己拿糖吃,可心里在说:小丫头,少吃点!所以我一颗糖也没拿。”文婧奶声奶气地道出了原委,诸玉善、诸玉贞听后不禁面面相觑。
“来,婧婧让小姨背好吧?二姨累了。”诸玉贞说着就取下肩上的军用帆布包,准备跟二姐换。
“我自己能走!”文婧见机挣脱下来径直往前跑,诸玉善、诸玉贞忙上前拽住她,一人牵着一只满是皴口的小手,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的确,文婧关于童年的最深记忆都与一个叫“孝义庄”的地方紧密相连。
有张老照片像护身符一样一直藏在文婧随身携带的票夹里。这张有着齿轮边、比巴掌小一点的黑白照片应该摄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
照片上一个梳羊角辫、穿花色连衣裙、五官秀美的小女孩被一位剪着短发、富态慈祥的婆婆抱在怀里,一老一少注视着一张领袖像,手拿领袖像的则是一位侧着身子,肤色黝黑,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只能看到半边脸庞的军人。
照片中的人物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
文婧当然知道,因为照片中的小女孩就是她自己。
说来话长,文婧的外公诸兴华当年是孝义庄汽车站站长。而孝义庄位于江苏润州市。
润州,北接扬州,南邻常州,西衔南京,乃江苏南北之交通中枢。它像一头肥硕的大象立足于江苏省南部及长江三角洲北翼中心,而长江如同是这头大象闪闪发光的脊梁骨和象鼻子。
润州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唯一交汇枢纽,素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自古即为江河南北之商埠重地。
孝义庄虽是一个连镇都算不上的苏南村落,但位于润州到南京的公路干道上。更为重要的是,孝义庄是解放军某部队驻地。由此可见,孝义庄汽车站并非一个普通的公路交通枢纽。
(二)
诸兴华五十开外,中等身材,黑黝黝的光亮肤色中透着城市中层职员特有的世故和精明;浓眉大眼、挺鼻方口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帅气英姿。他虽说是孝义庄汽车站站长,实际上是光杆司令带着家眷食于斯宿于斯。
诸兴华的妻子许桂英年轻时则是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肤色雪白、五官端秀的美女。她出身贫苦,故而勤劳节俭、持家有方;她的世界观如同她被缠了又放的双足,渴望解放又固步自封、囿于传统。
诸兴华和许桂英生有三男三女:
长女诸玉良,属鸡,实乃凤凰;
二男诸志礼,属虎,实乃温良;
三女诸玉善,属蛇,实乃至善;
四女诸玉贞,属羊,实乃刚烈;
五男诸志慧,属狗,实乃清高;
六男诸志诚,属牛,实乃淘气。
一家七八口就挤住在汽车站售票室隔壁的一间平房内。这间平房也就三四十平方米,采光不佳,所以白天屋里很暗,而且有一股子霉味。一大家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挤是挤了点,倒也其乐融融。
诸玉良那年十七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摇曳生姿,闭花羞月,倾国倾城。
她精致而立体的五官遗传于诸兴华,而白晰的皮肤和颀长的身高又继承了许桂英。
她的身材属于偷着长肉的类型,长颈、丰胸、翘臀、小蛮腰、窄骨盆、粗长腿,乍一看她是纤纤弱女,其实浑身肉嘟嘟……
她行走在路上,收获的回头率是百分之一千。行人为了看她,或撞电线杆,或和人迎面相撞,或和自行车相撞,是司空见惯的事。
因为弟弟妹妹多,她不得不在初中毕业后就进了技校读书;两年后,她从技校毕业进了句容县汽配厂当了一名技工。每月休假四天,只有到休假时她才会回孝义庄。
作为诸家的长女,小时候的诸玉良备受父母的宠爱,没穿过一次打补丁的衣服,也没尝过长时间饥饿的滋味。
据说,她做独养女那阵子,吃小笼包子是要撕掉最外面那张皮的;而且不吃肥肉,不吃绿豆芽,不吃皮蛋……挑食的毛病颇为严重。
后来等弟弟妹妹陆续出世,她失去了独养女的待遇,有时难免食不果腹饥肠辘辘,但她依然保留着挑食的习惯。
“我家大姑娘宁可饿死也不吃肥肉的。就这么个倔脾气!没得办法。”许桂英和街坊聊天时,经常这么评价诸玉良。